【追光逐影】(已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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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琴推掉了今晚与未婚夫的约会,因为她必须去见另一个人。
既然他愿意穿越半个世界回到她身边,她也可以不顾一切地冲向他的身躯,
像是飞蛾扑火。
天涯末路,心怀憧憬的美丽女人渐渐死去,赤县神州都在为她下雨。大地的
伤痕层层叠叠,并不会随着歇斯底里的哭号而逐渐愈合;既然如此,须髯壮丽的
雷鸣还是省却为好,在眼泪默默流干之后,便又是一个艳阳天。
今年的春天格外寒冷,即便到了三月,老城区的主街还是一副万物凋敝的模
样。当年高价购置的淮泗神树,到底没能成为本市一道靓丽的风景线,空荡荡的
输液袋也氧化而变得不可辨识;现在把它挪走和当初种在这里一样费事,只好就
这么放在原地,听凭来来往往的好市民们睹物思人。夜幕降临,老旧的Led路
灯被晚风逐一点亮,为这座疲倦的城市带来廉价的暖意。
幸福广场的对面,锈迹斑斑的地铁站标志耷拉着半个头——我是说半个三角
头,像是个大号的戒烟公益广告,但这等侵蚀力比多的独特造型并非出自有意设
计,而是前市委书记让自家妹夫承包工程的合理结果。五百米外,蓝底白字的金
属路标在春寒中显得格外单薄,则像是被提前抛弃的阿里阿德涅,只能孤零零地
面对着酒绿色的爱琴海。路灯熄灭,路灯闪耀,而眼前那些来来往往的男人显然
都与她无关;而她苦苦等待着的、一度承诺要接自己回家的那个人,却注定不会
出现。带着虚假却坚定的希望,她就这么等着、等着,直到忘记了自己只是一块
路标,在即将回归的春雨中长出一身难看的铁锈,连为人指路的基本能力也一并
失去。
「幸福广场。幸福……广场。幸福?广场?」
席琴眯着眼睛,推了推快要掉下去的大墨镜,一连确认三次,口中喃喃念叨
着这个令她心烦意乱的名字,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捱进地铁站,将一切哀愁与怀疑
统统甩进了身后的寒风里。
逆着晚高峰的人潮,身材高挑的北方女人灵活地挪动着身体,紧张地抓着灰
色针织帽的下沿,生怕哪个不长眼的混小子把自己的假发撞飞、进而引发一系列
不必要的麻烦。对于席琴而言,长度及腰的黑长直假发,并没有让她生出太多疏
离感,最多也就是帮她找回了一点点学生时代的黑白记忆;真正让她感到苦不堪
言的,是那副大到夸张的男式方影墨镜,整个金属框架又冷又沉,压得她的鼻梁
隐隐作痛。凹凸有致的身材,完全隐没在臃肿的羊毛大衣下,看不出一点都市女
性的轮廓;而平日里引为傲的腿部曲线,谨慎地躲藏在毫无装饰的大号长筒靴里,
自然也不会引来路人灼热的目光?——她在过去十年中饱尝这等滋味,已经有些
厌烦了。
真安全啊。以这副模样出现在世人面前,哪怕自己是个男人,想必也不会停
下来多看一眼吧。
公平地说,席琴的这身装扮无限趋近于本地单身女青年的平均值,全身上下
的首饰都符合月薪三千社会中坚的消费能力。即便她的亲生父母,恐怕也认不出
眼前这位衣着朴素的职业女性就是自己的女儿,只当是谁家的老姑娘又在人民公
园的百人相亲大会上跑丢了。
……真想穿着那件暗红色的巴斯尔裙去见他——也只有我的身材,才能驾驭
如此苛刻的裙衬。席琴苦笑着以手扶额,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那件不断起着静电
的黑色大衣,饱满的乳房被深紫色文胸下的钢圈勒得有些难受——还是夏天好,
只消两片大号的创可贴,就可以穿着单衫出门了,就算对方把胶质吃到嘴里也没
什么毒性。说来好笑,此时此刻在她脑海中浮现的画面,并非是对方挽着自己的
手臂在月光下漫步,而是裙子的下摆卡在扶梯缝里拔不出来的悲惨景象。
许多年不曾与他合奏月光曲,流经指间的旋律难免生涩,但愿他还记得彼此
之间的默契。
「但愿吧。」
神色忧郁的姑娘,轻轻叹了一口气,合上想象中的琴盖。
年近三十的席家长公主,纵然不是玩弄男人的心机婊,却也不是完全不谙世
事的傻白甜,自然会明白化妆防路人、贴纸防贱人的朴素哲理。为了防备对面阳
台上的一般通过窥淫癖、黑旅馆中无所不在的针孔摄像头,她在两侧锁骨、肚脐
周边和大腿根部的神秘地带都贴上了极为夸张的纹身,并且事先准备好了诸如
「这不是我……澄清一下」的弱智文案,想来足以赚取包括未婚夫在内的、大部
分大龄未婚男士的事后原谅。
生长在海岱之间的大女人,怎么可能不明白的齐大非偶的道理;更何况,以
席琴的聪明才智,断然不会与公安系统的衙内们相亲,把自己的隐私全部置于大
海怪铭牌的显微镜底下、担惊受怕地过一辈子,连开个房都要至少预备两张身份
证。至于到底有多少单身男性,会从不慎流出的性爱录像中获得某种快乐、甚至
把她当作午夜中不可或缺的女神,席琴才不在乎呢。
「蜜巢是吧,蝴蝶是吧……你等着,我这就给你变只黄蜂出来。」
隔着好几层厚实的衣物,席琴将食指轻轻按在自己左锁骨的位置上,依然能
感到黑尾胡蜂所带来的灼热——淫欲的天使不安分地煽动着透明的翅膀,誓要将
那负心汉生吞活剥、吃干抹净。
「真可笑。倘若我能光明正大地与真爱在一起生活,又何须这些见不得光的
小技巧呢?」
实际上,席琴从不是一个感情热烈的女人,至少对于她生命中出现的多数男
人而言,她是有些难以接近的。学生时代的她,空有新闻与传播学院之花的荣誉
头衔,却从未真正利用过自己的色相以换取某些具体利益,哪怕她只需将吊带扯
下一寸、就会有众多的舔狗为她做毕设。事实上,每当有男同学主动凑上来献殷
勤,她也极少做出正面回应、哪怕是让对方为她打一次午饭——蔷薇般的女人,
终究是天性淡漠到了薄情的地步,任何贸然接近的异性都会被她尖刺扎得鲜血淋
漓;她就这样冷然度过了二十四年的岁月,像是岁月长河中推不动的顽石。顺利
毕业,进入体制,相夫教子,然后开始按照上一代的剧本再过一生——到底有什
么值得动心的呢。
唯有一场久违的热烈性爱、冲击灵魂的高频激励,才会值得她如此认真地为
之准备,甚至承受社会性死亡、被开除公职继而与父母断绝关系的巨大风险。事
隔多年,她早已记不清许多爱抚的细节,连对方身下那根东西是什么颜色都快要
记得不得了——就算当年粉的,现在也该黑透了;然而,宫颈高潮时席卷全身的
高频电击感、腹腔内侧无休止的强烈痉挛、剧烈地倾泻爱液之后恍若重生的快感,
是她一辈子也忘不掉的——倘若,能回到那个爱欲横流的夏天,她愿意为之付出
任何代价,哪怕将漫长而无趣的余生燃烧殆尽都在所不惜。
大姑娘始终无法欺骗自己,无法停止如夜空般幽暗深邃的思念。她无时无刻
不在想念他,想念他在耳边的缠绵细语,他身上温热的香气,他那双有失保养却
足够灵巧的大手,他的……
真荒唐,席琴才发现自己的下体居然湿透了,紧身的丝质内裤无法维护女性
的矜持,而莽撞的爱液正沿着丰腴的大腿不住地下流,双腿之间黏糊糊的感觉让
她十分不爽。或许,只因自己太久没有性生活了,一点粗糙的性幻想,就足以唤
醒自己的身体——席琴当然知道,自己兴奋是因为即将见到那根令人满足的阴茎,
那曾是她唯一的快乐源泉。天知道这些年她是怎么捱过来的,无论是入体还是从
外部刺激阴蒂的玩具,皆不能满足她浓烈的性欲;在分别后的第一年,每个夜晚
席琴都会梦到他,醒了哭,哭完之后继续做梦,每一夜都像国产电视剧一样苦情。
「快到了,就要到了……你矜持一点。」
席琴小声地念叨着,不断暗示自己不要再流水了;同时十分谨慎地控制着自
己那优雅的步伐,尽可能地避免内衣滑面摩擦到已经完全勃起的阴蒂,以免引起
双腿之间更大规模的泄洪——对,一定要适当地保持高冷的姿态,基波165H
Z就好,也不要用太露骨的言辞、更不要加入性暗示;要是他不愿主动上来牵自
己的手,那就让他一直等着,等到他跪倒在自己面前。
席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像是个足够聪明却又不够努力的初中女生,只能
趁着早自习的最后十分钟突击昨晚布置的课文。倘若她能再年轻五六岁,自然不
需要这些自作聪明的矫情策略,仅仅凭借青春少女的活力强行上马——对,他的
腰椎一向不太好、因此最好用骑乘位——就能完全唤醒对方的野性、引导着对方
的凶器无缝填满自己的身体、进而达成二人世界的大和谐。
至于现在么……席琴突然想到了,今晨在镜子中发现的第一缕白发——虽说
对方是出了名的少白头、高中就白了三分之一,根本没资格嫌弃别人——不禁还
是有点担心,他会不会临时硬不起来?幸好,她的身材依旧饱满,该凸该翘的地
方也并未瘪下去,眼角尚看不出鱼尾纹及其生长趋势。与其说是她驻颜有术、凭
借现代科学维持了少女般的容貌,倒不如说是这些年过惯了单身生活,就像在地
下室里吃灰的疲劳机,连润滑油都省了。说到底,禁欲也好养生也罢,最终目的
还不是为了更好地享受性爱。
扶梯的高度一路下降,身边的路人们形色匆匆,即便在擦身而过时被羊毛大
衣电了一下也没有时间回头。而席琴怀揣着一颗不安的少女之心,即将沉入欲望
的深渊。
这次约会的见面地点十分独特,不是咖啡馆,不是人民大剧院,甚至不是懒
得装逼、直入主题的七星半快捷大酒店;而是整座水泥丛林的那颗不安跳动的心
脏,埋藏在黑暗深处的地下铁。
1号线和2号线的交汇点,深埋在地表五十米下,终年不见日光。空旷的月
台边缘,再听不到令人忧郁的乡土民谣——本市的街头艺人们因为不看电视新闻,
而不幸在年初的整治市容行动中失去了盘踞多年的根据地,流浪猫狗们更是早已
遭遇灭顶之灾。来来往往的行人,各自专注于自己的下一站,再没有理由在此驻
足五分钟。
寂寞的席琴挤在外冷内躁的不安人群之中,耐心等待着一下班车把他们悉数
带走。头顶上方是不带感情的电子音报站,身边是西装革履所包裹着的冷漠灵魂,
地铁深处的冷风伴随着越来越近的引擎轰鸣,竟第一次让席琴觉得心神不宁。
列车入站,人们逃也似得一拥而上。列车离站,于是整个月台只剩下两个人。
席琴没有即刻转身,而是依旧面对着空荡荡的铁轨。透过面前玻璃护栏的反
光,她清楚地看到了身后不远处的那个小男人,静静地杵在站名下面那个只剩两
个螺丝的金属座椅上,那副箕踞开腿的姿势看起来十分欠揍。然而,对方并没有
起身,甚至没有任何程度的示意,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一口接一口地喷着
毒雾,仿佛在测试那五十米深的消防设施到底有没有用。
玻璃护栏前的席琴觉得有些晕眩,她迅速掏出怀中那捂得发烫的苹果手机—
—没有网银控件、也没有反诈App——一再核对约会的时间地点,期盼着收到
来自对方的消息。然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淡蓝色的收件箱依旧空空如也。
或只是Vpn节点不稳定,或许今天早晨出门时未婚夫在玄关多呆了十五秒是在
……但是,她也不是什么正在开会的大人物,犯得上么?
下一班地铁即将抵达,随着越发冷酷的电子音一声接一声地催着命,身边的
路人又逐渐多了起来,把席琴挤在护栏前的小小空间里。她甚至可以闻到路人身
上的烟味,来自陌生男人呼吸道的恶臭,极为凶恶地恐吓着她,让她不仅产生了
趁现在逃走的想法。
或许是自己认错了,身后的那个人并不是他?席琴有些困惑,心中的一点点
不安在瞬间被放大了无数倍,那来自地底的恶意气流让她浑身发冷,五十米深的
冰窖将她的血液一点点冻结。倘若……倘若这一切都是假的、是骗她的、是他此
生留下的最最恶劣的玩笑,其实他从没有回来过、以后也永远不会再回来了,那
自己又该怎么办呢?我……我下个月就要结婚了啊!
绝望的女人,再也无法忍受全身血液倒流的剧烈折磨,转身挤出人群,准备
钻进无障碍电梯进而逃出这座阴冷的坟墓;毕竟现在还有一点时间,哪怕去赴约
和未婚夫共进晚餐也还来得及。
——我真傻,居然会傻到相信他的话!
暗黄色的按钮亮了又暗,脏兮兮的电梯门在发出令人不快的呻吟后缓缓打开,
催促着席琴赶快逃命;就算两扇门内外都是干巴巴地,想要进入它也不会有太多
阻力。在即将踏入无障碍电梯的前一秒,席琴突然感觉,自己被人从身后拉住了。
下一秒,她被对方霸道地揽入怀中,所有的委屈、不安与愤怒都在一瞬间融化在
男人的胸膛深处,再没有一点痕迹——自然而然地,她的左手探入对方的大衣、
轻轻揽住对方的腰,右手勾住他的脖子、让自己与他贴得更加紧密。
闭着眼睛,让整个身体漂浮在半空之中,贪婪地嗅着他身上的五月阳光。席
琴像是第一次拥抱毛绒玩具的少女,全身心地投入在隔着几件衣服的结实触感之
中,没有力气、也完全不想睁开饱含热泪的双眼;哪怕等会发现抱错了人,而对
方只是个唱民谣的中年油腻男、竖着中分长发带着复古眼镜、只因完全不看新闻
和新闻的新闻而误入月台,她也认了。
良久,男人轻轻松开怀中美人,双手按住她的肩膀,一开口便是熟悉到不能
再熟悉的声音:「我还以为你迷路了。」
「呵,这里是我自己的家,是祖先们世代生活的地方、也是将来注定埋葬我
的地方,我怎么会迷路呢。」席琴潇洒地摘下了折磨自己数个小时的大墨镜,忽
闪着充满金属光泽的假睫毛,冲着男人十分礼貌地笑了起来,「倒是你啊,真像
一只找不到回家的路的笨狗,只能一直在沙漠里流浪,直到彻底忘记自己的过去
。」
「沙漠比你想象中好玩多了。」男人也在笑,「不但我自己流连忘返,还想
带着你一起流浪呢。」
眼前的男人谈不上高大,即便是穿着厚底的雪地靴,看起来还不到一米八,
掉在一堆本地男性当中恐怕也显不出来;好在身材还算壮实,核心力量不谈,至
少手臂上肉眼可见的肌量感人。宽阔的肩上披着黑红相间的彭丘,胸前绣着亮金
色的五月太阳,各种意义不明的花纹从袖口一直延伸到领口。古铜色的肌肤在拉
美人当中并不出奇,甚至比平均值还要浅上一些了;蓬乱的中长发沿着鬓角与乌
木色的胡须连成一片,像极了启示文学中的先知,或者被钉死的伪先知。
席琴仔细地打量着面前的男人,与记忆中的弟弟几乎完完全全是两个人了,
除了那双勾人的大眼睛——在那平行四边形的幽深牢笼中禁锢着的,是巨大到令
人生畏的漆黑天体,是敢于吞没一切光束的环形死兆,永恒燃烧着对姐姐的病态
爱欲——照明,真对的起他的名字。
席琴低下头埋进他的怀里,不愿意被他的目光全面融化,至少不是现在。
「罢了,丧家之犬也有迷途知返的时候。算你还有最后的良心,还知道来看
看我。」
席照明的脸上毫无愧疚,眼中的爱欲更不会因姐姐小小的责骂而消退。他抱
住着姐姐的头,轻轻抚摸着她的发丝,装作漫不经心地掠过她的耳后,轻捻着她
那厚实的耳垂——尽管多年不见,他还是可以精确地避开耳洞,只是沿着外缘轻
轻爱抚。
「对了,我想爸妈的身体都还好吧。」
「那还用说,自从少了个天天在身边闯祸的傻儿子,他们的脾气都变好了不
少,每周固定只吵一次架,而且家里所有能摔的东西都换成了塑料的——看起来
形式大好,至少能活到退休。」
「……我只是关心一下老人,你不必这么刻薄吧。」
席照明并不想为自己辩护什么,他只想确认自己不必回家见父母。
「好与不好,和你有什么关系呢?」席琴挣开他的怀抱,冷笑着打落他的大
手,「这么多年来,你从未在意过他们,他们甚至不知道你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无法否认的是,自从离开国境线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经和自己的原生家庭决
裂,再没有转圜的余地。父母在难过了七天七夜之后,也只能徒唤奈何,就当生
命中从没有过这个儿子。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这并非是我自己能决定的。」男人的表情毫
无愧疚,像是在谈论着陌生人的事情,「很遗憾,我无法如他们所愿,按照他们
的计划度过令人满意的一生。」
「说实话,我真的不明白你的想法……家里什么都有,何苦出门冒险呢。」
席琴看着他那双漂亮的眼睛,仍然觉得有些陌生,「外面的世界那么乱,到处都
是坏人,没人保护可是不行的。」
「言重了,我胆子小得狠,从来都不是什么冒险家。」席照明浅笑着摇了摇
头,浓密的须发被他摇得花枝乱颤,「不管证件的真伪如何,我确实是从海关站
着走出去的。比起百年前那些远渡重洋、冒着死亡风险在异国谋生的先民们,要
靠着出卖劳动力和卖淫才能生存下去、只为能给后代攒下一点微薄的积蓄,我的
故事乏善可陈,单薄地就像一本,嗯,小学生拼读写。」
席琴冷冷地盯着他,打落了他试图攀上自己的锁骨的狗爪。
「扯淡,现在全国的大学生都要学小学生的文章,你就不必假装外宾了。」
「外宾就外宾,你要不要看我的证件?」
席照明倒是来了兴致,开始翻弄自己的大衣口袋。
席琴知道,弟弟这些年混迹于第三世界,和一群学历和政治立场都很可疑的
拉美左人搅和在一起。虽不曾在缅北线下博彩割器官,也不曾在泰北非法集资炒
地皮,但在厄瓜多尔租大巴帮人走线也实在不算是什么体面行业,何况他的客户
们大多是亡命之徒。她不知道具体情况,只能从他不定期更新的日志猜测他的状
态——我们的合法公民眯起眼睛,开始认真地打量起弟弟身上的万国牌,腰间系
着密密麻麻的神秘挂件——恐怕每一只背后,都有一段充满异国情调的腥风血雨。
无论如何,她今天都不是来听故事的。她的身体已经在催促她了。
「废话少说。你一路闹着要回来见我,怕不是为了讲你的成人故事吧?」
席琴大大方方地坐到金属座椅上,就在弟弟刚才违规抽烟的位置,交叠着那
双丰满的大长腿,摆出自己理解中的诱惑坐姿。在那些没时间撸铁的日子里,她
每天睡前都要拿着iPad锻炼上一个小时,在气温难闻的瑜伽垫上挥汗如雨;
什么马甲线蜜桃臀都是扯淡,强到可以扭断渣男脖子的大腿才是值得追求的,不
深蹲怎么能行呢?席照明从不掩饰自己对姐姐的欲望,更何况是她主动向自己炫
耀武力;要是自己不上手摸一下,那一定是刚才那包烟抽出问题来了。
正好,上一班地铁刚刚过去,现在月台上又只剩下两个人了;就算她当场脱
下衣服开腿自慰,也只有弟弟一个观众,精品班收费还能涨一倍。
只是,席照明想要直入主题了,因为他出门穿的衣服不够厚,身上的羊驼毛
大衣虽然好看,却无论如何都坑不住故乡充满恶意的寒冬,现在他感觉有些自己
的下体有些发冷。
「那,今天晚上怎么说?我能去你家过夜么?没有沙发,瑜伽垫也行。」
「唷,有脸约女人出来过夜,却连房费都不肯出,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席
琴气得眉毛都挑起来了,她当然知道弟弟是在扯淡,但这副玩世不恭的态度实在
是让人恼火,「而且,我现在和我的未婚夫住在一起,你觉得呢?我和他怎么介
绍你?」
「未婚夫」三个字并没有带来一丝一毫的愧疚感,相反,席琴仅仅将他视为
打击弟弟的武器——你、你要是再不回来,姐姐就要被正科级的野男人抢走了!
苦心练出来的大腿也没你的份了!到时候你就是哭成泪人也只能自己站着撸了!
「那正好,你想不想看我们打一架?」席照明突然来了精神,像争夺配偶的
野猫一样弓起身子,嗖嗖嗖地摆出一组破绽百出的击剑动作,「雄竞到了最终阶
段,无非就是暴力解决,力量更强的一方获得交配权。我真想看看,文质彬彬的
办公室官僚如何能面对破衫汉的街头怒火!」
「别想了,我们这里是法治国家,蓄意伤害是要判刑的。再说,你怎么知道
他是机关干部?」
「因为你不喜欢社会浪人,对于期货死人缺乏起码的尊重。」席照明言辞刻
薄,完全不顾及席琴的感受,「时代的选择大抵如此,就是那个人突然活过来、
当真见到了时时想念他的人民,也得老老实实地报名参加国考,哪怕是二战三战
也要拿个编制,不然哪会有贵我通今的老教授愿意把宝贝女儿嫁给她——」
席琴实在懒得看他那副德性,于是转别了脸,忧心忡忡地盯着月台前空荡荡
的玻璃护栏。现在,她恐怕真的是在等车。席照明沉默着站在一边,欣赏着姐姐
的侧颜。
虽然姐弟俩的名字看起来都很草率,但并非没有背景故事。
席家出身农户,其最初的产业就是经营二手琴行,回收从各大城市的青少年
宫被淘汰下来的雅马哈电子琴,经过简单的检修之后再卖给小县城的客户。公司
挂牌的当天,刚好赶上大女儿出世,席家的老父亲喜不自胜,当即为爱女取名为
琴。可惜小姑娘天赋不佳、甚至可以说是乐感迟钝,哪怕是自幼在琴行中耳濡目
染,到最后也没能考过电子琴十级,不得不说是一大遗憾。
四年之后,小儿子顺利出生,席家的核心业务已经从倒卖二手电子琴转移到
了进口灯泡,弟弟因而得名照明。和姐姐不同,席照明出生时家里已经小康了,
喝得起进口奶粉,穿得起进口童装,弹得起三角钢琴,请得起来自独联体国家的
大列巴家教摁教英语,完全不知贫穷为何物。
也正因如此,席照明有大把的时间拓展自己的兴趣,十分不幸地读到了一系
列来自十九世纪的神秘着作——更要命的,是他的外语水平,足够支持他阅读英
译本。上初中时天天阅读巴枯宁和蒲鲁东的私人信件,还要和同学们宣讲一番,
让席照明变得不受欢迎;高中后,他因为组织自治社团对抗校方委任的学生会,
不得不三次转学、甚至还考虑过换一个城市生活;本科临近毕业,席照明的绩点
乏善可陈,倒是在实习时和仪器厂的工友们打成一片。父母多次打电话告诫他,
好好学习少惹事,不要总想着添麻烦。席琴对此持保留态度,只是告诫弟弟要好
好锻炼身体,睾酮上去了自然不会胡思乱想——她也不知道,就是上去了才容易
出事。
大学生难免要被历史的履带碾上那么一两次,席照明在某科技公司欠薪跑路
的时候,还是选择和昔日的工友站在一起,甚至还打着条幅上了街。斗争的结果
毫无悬念,小城市里基本见不到心怀叵测的外国记者,于是席照明的一腔热血喷
都在了银镯子上。
「你们别以为扼死了我,就扼死了社会主义,」蓬头垢面的大学生目露凶光,
狠狠地捶打着老旧的墙壁,冲着头顶昼夜不息的日光灯放声嘶吼,「万恶的资本
家,你工人爷爷是打不倒的!」
还好,席照明生在一个法治国家,到点下班的警官们也都是辛辛苦苦考进来
的,并没有意愿把价格不菲的吐真剂浪费在死大学生身上,只当他是个神经病。
出狱后,父母为了压制他的血气为他安排了相亲,希望他能尽快给席家的血
汗工厂诞下合格的继承人,下半生老老实实地卖灯泡,上面让照哪就照哪,别再
盯着社会黑暗面浪费功率了。事与愿违,席照明一听说对方居然也是乡村资本家
的女儿,便断然拒绝,声称只有仪器厂的厂妹才是他的灵魂伴侣。亲子之间因为
婚姻观念产生分歧并不罕见,只是席照明一贯任性妄为,从工友的云南老乡那里
弄了整套的假证件,准备踩着卫斯理的轨迹一路跑到国外——与父母断绝关系实
非所愿,但席照明不愿失去自由——可到底是什么才是自由,他自己也说不明白。
纨绔子弟离家出走被社会拷打,放在哪一朝似乎都是皆大欢喜的剧目;只是
席照明赶上了好时代,狱友们分享的贷款经验简单实用,他倒是把身在衙门的姐
姐豁出去了。自幼恃宠而骄的男人,在出狱之后变得愈发坚定、甚至有些病态,
相信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必然带着只属于他的独特使命;而在完成使命之前,
他是不会轻易死在异国他乡的。
「这是我的使命。无人替代。无法拒绝。」
从精神到肉体都坚如磐石的大学生收拾好行囊,直到在走出家门的前一刻,
被姐姐从身后抱住了。那时的席琴风华正茂,一颦一笑都惹人怜爱,席照明自然
无法对姐姐的怀抱无动于衷。
「我说,你小时候再怎么混蛋我都没有计较,可你现在长大了成人了,至少
为姐姐想一想吧?」席琴的素颜被泪水浸染,在黄昏的余晖下显得格外动人,
「我知道,我管不了你,你对爸妈的成见根深蒂固,可是我……我对你而言,究
竟是什么?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不但自己又要进去,连我也要失去工作?整个
家庭都要毁在你手上,难道你真的没有……一点都没有……」
可怜的姑娘抱着弟弟的后颈放声大哭,滚烫的泪珠大颗大颗地灌进领口,断
线的珍珠显然不是美好的比喻,姐姐的热泪更像是……被放逐于目不可及之处的
浪子。席琴并非不知道更严厉的措词,只是情感阻碍了她的表达,她不明白,在
蜜罐里泡大的弟弟怎么可以如此绝情。他自幼所享受过的一切,都是实打实的特
供,是自己从未染指甚至试图染指过的。
自由。即便是空气般的自由,弟弟和他的工友们尚且能随心所欲地集会,而
自己上个大学还要天天回家、去哪里都要和爸妈报备,这到底是为什么?因为他
的身上多长了一块肉?那是能够规避包括核战争和天体撞击在内的一切风险的护
身符么?这么宝贝的东西怎么不给它锁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
席照明试图转身抱住哭得梨花带雨的姐姐,对方试图让他滚远点但是力量不
够。
「不是的……琴姐,我在乎你。我在里面的时候,每天都会想到你。我在想
你有没有按时下班,有没有被克扣工资,有没有领导一直想对你潜规则你还不好
拒绝——」
「你住口!」
席琴快被他气笑了,要不是今天发现他准备离家出走,自己本来是该去相亲
的。
「如果我过上和你一样的生活,你会满意么?」席照明拿着茉莉花香的纸巾,
小心翼翼地为姐姐擦拭眼泪,那副认真的小表情不似敷衍,「以后我陪在你身边,
哪也不去,以后我们一同上班下班,回家之后给爸妈做饭,你一三五我二四六,
周日出去吃。你要是寂寞了我们就养只狗,它要是拆家就养只猫,总之我们的生
活就在直径十公里的圆环里,这样你会开心么?」
席琴痛苦地闭上眼睛,把剩下的泪水吸回去,然后睁眼看着弟弟,一字一顿:
「……你是有案底的人,还是先认清自己吧。好好活着,别惹祸就行了。」
「这时候不嫌弃我没出息了?」席照明不生气也不闹,只是苦笑着放开了姐
姐的怀抱,「记得小时候你对我说过什么?那天你和我一起玩世界拼图,整整三
千五百块,我们从最小的板块开始拼、胡乱拼凑起大片海洋、折腾了一整个下午。
我还记得,最后你对我说——」
「真远啊。那边的世界。」席琴眯起眼睛,仿佛自己和弟弟还坐在那张粉红
色的书桌前,「这么多碎片,我们一辈子也拼不完吧——我没想到,你还记得这
些。我都快忘了。」
「我也想不到,你会说服自己忘掉。就算是为了骗我,我也没有想到。」
席照明再次抱住姐姐的躯体,而她似乎忘了反抗,只想让他搂得再紧一点。
别松手。
就这样,可怜的席琴夹在父母和弟弟之间,苦苦维系着即将分崩离析的亲情。
她不想失去任何一方,却又没有能力改变他们各自的想法,只能看着弟弟在朝着
太阳落下的地方越滚越远。在弟弟跑路前,她确有机会挽留住他,用彼此都感到
快乐的方式——这,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无论如何,弟弟就在自己身后。现在,我没时间胡思乱想了。」
下班车还有五分钟,足够席照明从背后扑上来抱住他、带有讨好意味地轻轻
亲吻着她的头发、霸道地与她接吻然后把她揽进怀里狠狠地疼爱她。然而他没有,
他只是站在原地,将烟头一根根踩灭,然后把手插进兜里。席琴突然好想哭,就
这么抱着自己的肩膀狠狠地哭一场。
无情的车灯伴随着烦躁的铁轨声由远及近,下一班地铁快要到了。
「琴姐。」弟弟这才靠近她的身后,却没有抱住她,「我们准备上车吧,一
直坐到终点站。」
「大晚上的去海边,你是要去赶海么?」
「不是,我没有身份证。护照呢当然也是假的,从海上飘过来的人,晚上当
然不能住在城里。」
非法入境的男人耸了耸肩,甩动着伪神职人员特有的须发,脸上满是无奈的
神情。
席琴还想问点什么,地铁已经进站了。
「走吧。」神色忧郁的小疯狗,露出伤痕累累手心,冲着心爱的主人示好,
「天色已晚,明天日出前我就会离开。求你,至少陪我走过这一程。」
也罢。反正此刻的她什么也不想说,只好不情愿地挽着弟弟的手,与他一起
奔向更深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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