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海往事-寄印传奇纯爱版】(上部 8-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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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楚无过
2022/09/11发表于:SIS论坛
是否首发:是
字数:96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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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奶奶是个忧伤的人。对她而言,如果整个九八年尚能有一件好事,大概就是
天上掉下个表亲戚。这样说,她老人家肯定会白我一眼:「亲戚就该多走动,来
往多自然就熟稔了,毕竟血浓于水嘛。」
奶奶的表姨比她还要小几岁,刚从北京回来。按她闺女的说法,这位表姨屁
股还没坐稳就开始念叨她的外甥女,非要接奶奶过去住几天不可。爷爷自然一块
去。奶奶的这位远房表妹看起来四十出头,印象中有点肥,硕大的屁股能把套裙
撑得裂开。她丈夫理所当然是个瘦猴,戴个金丝边眼镜,文质彬彬。据母亲说此
人曾是我们学校老师,还教过我地理。但我死活想不起来。走那天老姨来接得人。
是的,一辆黑色雅阁,车身锃亮,它就停在隔壁院门口,牛逼闪闪。临走时,
奶奶却不忘唉声叹气,「这钱啊,不知啥时能还。」果然,她老还是提到了养猪
场,「咱猪场说是租,其实就是借嘛,要不,街坊邻居又该说闲话了。」这可都
是亲戚。说这话时,她老瞅瞅我,难得地笑了笑:「林林可不能光顾玩,啊,得
空帮你妈看着点家,该干些活儿了。」母亲跟老姨唠着嗑,我不由瞟了她一眼。
母亲不置可否,连声音都依旧波澜不惊。我吸了吸鼻子,不由好一阵恍惚。
之后没几天,我记得头上都还没拆线,我们到平阳作中招应试能力测验。其
实也就是配合教育厅做个摸底,回报嘛,分给参与单位几个省重点高中免试指标。
与试人员丑名其曰「种子队」,囊括每班前十名,共八十人。原计划去三天,不
想临时有变,分成文理科分别测。第二天下午就让我们第一组先行打道回府了。
大巴车上远远能看到邴婕,同去时一样,她会时不时地扫我一眼。我老假装没看
见。到学校将近四点半,老师嘱咐我们好好休息一晚,第二天要照常上课。我到
车棚取了车,就往家里蹿。出校门时邴婕站在垂柳下,我弓起背,快速掠过。
到家时,院子大门半敞。我刚要推门,却又停了下来。阳光猛烈得有点夸张,
把影子狠狠地按在铁板门上,口歪眼斜,狼狈不堪。我盯着它怔了半晌,胡同里
一片死寂,连只麻雀都没有。隔壁院大门紧锁,同样一片死寂。搞不好为什么,
我一颗心要从嗓子眼里蹦出,却又暗骂自己神经病。我甚至连母亲有没课都不知
道。然而就在下一秒,当瞥见停在院子里的烂嘉陵时,一袭巨大的阴影便迅猛地
掠过大脑沟壑。缓缓推开铁门,我腿都在发抖。阳光折在雨搭上,五光十色,炫
目得有些过分。屋内似乎有人,确切的说,是俩个人,他们在争执着什么,「差
不多得了,陆永平,别欺人太甚。」听不太清,但毫无疑问是母亲的声音,她似
有些不耐烦,一如既往地冷冰冰。
「是是,我晓得。」此人当然是陆永平,他说:「这事儿确实是我做得不够
地道,你别急嘛。」陆永平只是笑,好一会,他又说:「乔秃头没再操蛋吧。」
「少给我胡言乱语。」母亲声音清脆,冰凉彻骨:「别以为大家都像你一样
龌龊。」
陆永平走后那个晚上,窗外月光如洗。我躺在床上,捋着青筋暴突地老二,
像条溺水的软体动物,在一次次地痉挛与战栗中,身体几近虚脱。然而,当那股
熟悉的杏仁味钻入鼻腔,湿漉漉的忧伤把我瞬间缠绕。恍惚间,我徜徉于母亲温
润怀抱,又仿佛坐在袒呈的膝头,那首百听不厌的「月亮牙儿,本姓张,骑着大
马去烧香;小马栓在梧桐树,大马栓在庙门上——」,莺声燕语,一遍又一遍萦
绕耳畔。母亲穿件碎花「的确良」白衬衫,柔软沁凉,当掺着槐花香的清风抚来,
衣角便飘动而起。一如八十年代初的绝大多数年轻女性,翻飞的衣角下毫无例外
是高挺的臀部,曲线毕露。那满是弹性的肉,暖烘烘的,几乎要溢到我的脸上。
脚蹬子里是条白色短丝袜——母亲喜欢白袜子——在黑绒面平底鞋的衬托下,更
是白得耀眼。
我一把撕开衣襟,用手指戳了戳母亲蓬勃饱满的乳房,似欲表达不满,却一
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冲我笑笑,张了张嘴,俨然什么声音也没有。就是这样,母
亲怡然自若,一脸古怪。勐然间,她抱紧我的头,扯下白色「文胸」,那颗枣红
色乳头,就进了我嘴里。我急吼吼地啃着左首乳房,小手却攥住了另一只右乳,
甚至,我还用牙咬了咬妈妈头。她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摩挲我的头发,明眸皓齿,
笑靥如花。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母亲水灵了许多,修长莹白的脖颈,脸颊的一抹
红晕像是天空的晚霞,宁静而辽远。我的脑袋越来越沉重,渐渐阖上了双眼。这
就是一九九八年的初秋傍晚,真是不可思议。
正如此刻,把自己撂到床上,我辗转反侧。打开录音机,立马又关上。竖起
耳朵,没有动静。再打开,再关上,再去听。反复几次后,我腾地从床上弹起,
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房间,我得去找水喝啊。然而,那阳光下逐渐拉长的黑影却蹑
手蹑脚,滑稽可笑。不到楼梯口,就听到了父母房间的说话声。
「给我干嘛?」母亲声音冷冰冰的。
「帮个忙,转交给你婆婆总行了吧?」
「我不管!」
「哪来那么多逑事儿。」
「老实告诉你陆永平,以后少拿钱来恶心我。」随后母亲没了音。
我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玻璃上映着蓝天绿瓦,连前院的房子都倾斜着趴在
上面,像下一秒就要倒掉。窗帘半拉,母亲似乎侧卧着,陆永平就蹲在床边,突
兀得让人惊讶。
「我叔现在是用钱大户,你也不容易不是?」
「陆永平你啥意思?」
「咳,哥说错话了,说错话了。我妹儿这犟劲儿真是天下无敌!」陆永平笑
呵呵的,一时没了声响。
「起开,」母亲声音紧绷绷的:「贪赃枉法假公济私,谁也比不上你。」
「大队那点破烂玩意儿放哪儿不是放?养猪场不也干空着?我看你这人民教
师经济头脑还不如我婶。」
「那是,谁也没你会算计啊。」母亲接连几个深呼吸。
「你说的对。」陆永平就那幺蹲着,握着母亲的胳膊肘,他说:「妹儿啊妹
儿,你就成全哥一次吧。」
母亲抬高声音:「真你妈疯了,给我松开。」她的脚踏在床上,『咚』的一
声,说不出的空洞。
陆永平叹口气:「别看哥嘴碎,那都是瞎碎,真到正经事儿上,笨得他妈的
不如猪。凤兰啊,这辈子哥都认了,娶了你姐这个泼妇。哥有时真是……」他脑
袋越垂越低,终于抵住了床沿,大手却攥紧了母亲胳膊。
「混蛋,你快给我放开,」母亲扬了扬下巴,摆摆头,眼睛上似搭着条毛巾,
「你家的事儿咋也轮不到我来操心。」
「哥给你说的都是真的,你以为我开玩笑?」陆永平猛地抬起头,声音提高
了八度:「那年哥第一次去你家,腊月二十四。大雪纷飞的,你在院子里压水,
穿着个花棉袄,小脸红嘟嘟的,俩麻花辫一甩一甩。咣地一下,哥就啥都不知道
了。」陆永平呼吸都急促起来,像个受气的小媳妇,连虎背熊腰都一抖一抖的。
我搞不懂他什幺意思。
「关我屁事,放开!」母亲把脸撇过一边,毛巾让她的下巴显得越发小巧。
陆永平又蹲了一会儿,似乎等着母亲再说点什幺。遗憾的是她像睡着了一般,再
没任何动静。
半晌,陆永平叹口气,撑着床沿站了起来,长长地哼了一声,似是有火车从
身上驶过。完了他又转过身来,矗立床头,望着窗外。再没人说话。我听得见院
子里的风声,叮铃铃的,像真是镀了层银。也不知过了多久,陆永平轻咳一声,
扭身摸上母亲的脸庞,叫了声凤兰。我从未听过那种声音,平滑而紧绷,就跟不
是他发出来的一样。瞬间我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
「滚远点,」母亲似要挣扎着坐起来:「手拿开!」
接着,陆永平像个大蛤蟆一样出现在我的视野中。他在床侧跪了下来,低着
头,像个忏悔的和尚。说不好为什么,当母亲整个出现在眼前时我大吃一惊。那
份难得的平静瞬间四分五裂。一朵巨大的白云在窗户上浮动,我脑袋里嗡嗡作响。
母亲衣扣被嘣掉俩仨颗,平静得如一潭死水,只有胸部尚在微微起伏。那簇簇秀
发缠绕着脸颊、脖颈、锁骨乃至乳房,也紧紧缠住了我的目光。陆永平伸手在母
亲额头轻抚了下,她立马扭过头,并猛踹了他一脚,冷冰冰地:「有病治病去!」
陆永平「哎呀」一声,揉了揉腰,哀求道:「凤兰啊,不怕你笑话,哥这老
腰板真不行了。跟你姐办事,拿她当妹儿才能来点精气神儿,哥也遭罪不是。」
母亲两手似无法动弹,像是没有听见。
陆永平猛地起身,顺着脖颈去亲吻那轻扬着的脸颊。
母亲撇头躲过去:「你松不松开?」
「真是怕了你,」半晌,陆永平叹了口气:「放开可以,你别拿剪刀。」
这时座钟响了,一连敲了五下。缓慢,低沉,悠长。待余音消散,母亲说:
「我脾气不好,你别惹毛了我。」屋里静得可怕,仿佛有一枚枚铁钉从她口中激
射而出,在凝固的空气中穿梭而过。我这才想起自己是来喝水的。
许久,陆永平说:「好好好。」他声音硬邦邦的,像嗓子眼别了根棍子,却
不见动静。
母亲说:「快点松开!我还要吃饭。」
陆永平没说话,仰头蹲在床沿。兀地,他一把抱住母亲大腿,嘴里发出一种
莫名其妙的呢喃。像是和尚念经,又像是婴儿撒娇。母亲似是急了,双腿舞动,
踢在床板上「咚咚」作响。猝不及防下,陆永平跌了个四仰八叉,这才抬起头:
「咋了嘛?」
「真你妈有病!」停了一会,母亲说:「养猪场明天给我腾出来,听到没?」
陆永平爬起来拍拍屁股,靠近床沿,就去扯母亲衣裤:「你又瞎想,林林只
是敏感,不想跟我这姨夫有啥牵连罢了。」
「滚开,」母亲低吼道:「林林要出了事儿,我绝不会放过你。」
「哎呀——」陆永平像是被人捅了一刀,「我刚去过猪场,也没啥好动的。」
他坐直身体,又扭扭腰咕嘟了句:「钱你们又不要。」
「陆永平!老这样咱就法庭上见!」
「求你了,凤兰,帮哥了了这份心愿吧!」这厮果然走火入魔。紧接着,又
是床板踢响的声音,还有布帛的撕裂声以及母亲声嘶力竭的惊呼,似一枚枚重锤,
猛烈撞击着我的心脏,天崩地裂。
那个永生难忘的傍晚,我像口闷钟,跌跌撞撞地冲向了自己房间。我清楚地
记得在那个十月的空气里,竟弥漫着一股焚烧麦秆的味道,我砰地关上门——太
过用力,连整座房子都在震动。我心急火燎地一阵翻箱倒柜,终于在床铺下摸到
那把弹簧刀,它竟裹在一条内裤里。我小心取出,凑到鼻尖嗅了嗅,冰冷依旧,
却挥发出一股浓烈的骚味。这无疑令人尴尬而恼火,但我还是别无选择地弹出了
刀刃。锵的一声,屋里一片亮堂,那瞬间射出的白光如一道暴戾的闪电,又似一
缕清爽的晚风。月光清凉如水,在地上浇出半扇纱窗。我早已大汗淋漓,之后,
肚子就叫了起来,喉咙里更是一片灼热,连脑后的伤口都在隐隐跳动。我从床上
跳了起来,攥紧刀柄。除了梧桐偶尔的沙沙低语,院子里没有任何响动。
然而,刚开门我就看到了陆永平。他站在院子里,眼巴巴地望着我,那毛茸
茸的大肚子像个发光的葫芦,反射着一种隐秘的丛林力量。其时他两臂下垂,上
身前倾,脖子梗得老长,宛若一只扑了银粉的猩猩。我眼皮一下就跳了起来。至
今我记得那张脸——如同被月亮倾倒了一层火山灰,朦胧中只有一双小眼兀自闪
烁着,唯一有自主意识的大概就是微张的嘴巴,翕动着几个毫不连贯的拟声词。
我心里立马擂起鼓来,连掌心都一阵麻痒,脚步却没有任何停顿。从他身边经过
时,我感觉陆永平是尊雕塑。所有房间都黑灯瞎火,院子里银白一片,像老天爷
摁下的一张白板。我径直进了厨房。开了灯我便对着水管猛灌一通。橱柜里放着
多半盆糖油煎饼,应该是下午刚炸的。母亲很少搞这些油炸食品,总说不健康,
不过多亏了奶奶,从小到大这玩意儿我也没少吃。前两天她老人家打电话来,我
扯两句就要挂,她说让你妈炸点煎饼,可别忘了上供。多么奇怪,即便如此忧伤,
奶奶还是相信老天爷。
我忘了那晚陆永平在院子站了多久。只记得在我狼吞虎咽时,右侧墙上老有
个巨大黑影在轻轻摇曳。他或许连屁都没放一个,又或许发出过几个拟声词,再
不就絮叨了些无关紧要的鸡毛蒜皮。而我,只是埋头苦干。我太饿了,我急需能
量和氧气。我又咬了一口油煎,大汗涔涔中,褐色糖浆顺嘴而下,甚至淌到手上,
再滴落缸里。我觉得在这样的一个傍晚,腮帮子理应有使不完的劲,我把手指都
吮得干干净净。等我吐着舌头从搪瓷缸上抬起头,陆永平就进来了。
说不好为什幺,当这个大肚皮再次暴露在灯光下时,我多少有些惊讶。我老
觉得屋里有两个陆永平,以至于不得不扭头确认了一番。这次他走到我身边才停
下来,单手撑墙,摆出一副西部牛仔的姿势,兴许还笑了笑。然而这些并不是重
点,重点是,我发现他居然穿着父亲的凉拖。于是我就蹿上去,一脚把他踹翻在
地,居高临下掐住了他的脖子,嘶吼着:「妈个屄的,谁让你动我家的东西!」
我搞不懂自己是说养猪场,还是拖鞋,抑或母亲。我只觉得满手油腻,恍若握着
一条狡猾的巨蟒。于是呲溜我就拽出兜里的弹簧刀,刀尖随着半只油煎,顺着颈
脖划过白色衣领,落到肥腻的大肚皮上,勐地戳了进去。陆永平脸更红了,却笑
得越发灿烂。于是我就又捅了一下,也不知道扎在哪儿。当腥稠的液体刹那间飙
射而出时,它湿漉漉地,像一朵娇艳绚丽的花。于是那道携裹着糖浆的气流,就
直冲脑门,堵在了嗓子眼。我松开手,一屁股跌回椅子上,大口喘气。我感到浑
身黏糊糊的,像是被浇上了一层沥青。不远街口就有个卤肉作坊,幼年时我老爱
看人给猪拔毛,伴着皮开肉绽的爽快,猪的灵魂像是得到了一次洗礼。那晚月光
亮得吓人,我满手血污,坐在厨房门口椅子上,手捏半只油煎,我不时扬起脖子
啜上一口,再吞咽下去。空气中似浮动着一道野生动物的狂躁气息。
搞不好为什么,陆永平倒地后,好半晌我才想起了母亲。父母卧室亮起橘色
的床头灯,透过窗帘的部分变成了粉红色,像一张一阖的昆虫复眼。偶尔一袭阴
影戳上窗帘,我心里的快意越发决绝。月光浇在树上,激起一缕清凉的风,连梧
桐的影子都流动起来。除此以外,天地之间再没任何声响。陆永平瘫在地上,咕
哩啰嗦的,像个话痨,声音若有若无,有一搭没一搭,他说:「你知道姨夫……
那次,跑到哪儿?」我没搭茬,也不再看他。「平河大坝上。那天也是……大月
亮,我在坝上躺……躺了好久。」陆永平的血不断渗出,他又指了指月亮,似乎
还想说点什么。就在这时,卧室传来母亲的声音。起先很朦胧,突然变得尖利,
然后她急吼吼地叫了声「陆永平」。声音很快低下来,却如同脚下的影子一样清
晰。我心里咯噔一下,月光似乎更亮了。
靠近客厅,或许喝了太多水,我像只癫狂的气球,走起路来咣当作响。这让
我莫名羞愧,一瞬间连膀胱都要炸裂。我转身又溜出客厅,不到凤仙花丛就急不
可耐地掏出了老二,随着那道万有引力之虹奔腾而出,裤裆里发酵多时的杏仁味
也一并弥漫至月下。我嘴里叼着油煎,喉咙里忍不住咕咚了一声。那泡尿实在太
长了,长到我突然觉得头顶的月亮是老天爷的监视器,搞得自己都不好意思再尿
下去。
转过身时,父母卧室响起散乱的噪音,像是老鼠爬过,又似指甲磨蹭在水泥
地上。母亲不时轻呼一声「你给我放开」,清晰却又朦胧。我又扭头扫了一眼月
亮——毫无疑问,有生以来,我从未见过那么大的月亮。很快,噪音消失不见,
母亲轻声说:「林林?」真的很轻,轻得如同一根银针,直刺而来。我不由一个
趔趄,仿佛刚从梦中惊醒,又像一个濒死之人浮出水面。深吸口气,我捏捏油煎,
慢慢靠近卧室门口。首先看到的当然是门后的那幅挂历,却挡住了我的大部分视
线。我只好偏了偏脑袋。然后我就看到了一只乳房,圆润饱满,被橘色灯光抹了
层蛋清后又平摊在初秋的空气中。顶端的深色突起拉出一条夜的波纹,再悄悄蔓
延至肋下。小腹平坦而温暖,偶尔滑过几片斑驳的光影。母亲平躺着,两腿伸得
笔直,凉被斜搭在身上,却不能阻止那抹黑亮从阴影里肆溢而出。霎那间,一眼
熟悉的暗泉开始在心间跳跃,我不由屏住了呼吸。
母亲的声音焦躁不安。伴着几丝吱咛,她又冷冰冰地补充一句:「快给我松
开。」说这话时,她一条腿蜷缩起来,另一条甚至离开床面凭空蹬了蹬。那么近,
脚趾纠结起又舒展开,在我心里涌出一朵热辣辣的水花。顺着大腿往上,掠过轻
抖着的胸脯,我一眼就看到了母亲的腋窝。稀疏的毛发卷曲而细长,隐隐分泌着
一丝委屈和慌乱。也就是此时,我才发现母亲两臂伸在脑后,被一条皮带缚在床
头栏杆上。那个木雕栏杆我记忆犹新,黄白相间,两侧飞舞着硕大的喜字,中间
盛开着几朵镂空的什么花。母亲的手腕暴露在阴影中,洁白得刺目。虽然早有准
备,我还是大吃一惊。刹那间连灯光都硬了几分。而等我看到母亲眼前蒙着一条
长毛巾时,一坨巨大的铅坠开始在胃里缓缓下沉。瞥了眼昏黄的床头灯,我感到
膀胱再次膨胀起来。接下来的事儿像是幻灯片。母亲似乎要挣扎着坐起来,橘色
的光笼罩着白嫩的臂膀和温润的脸颊。她轻咬嘴唇,像条翻塘的白鱼,乳房必然
会抖动,小腹也会起褶子,长腿会在扑腾中抖开凉被。于是沉闷的咚咚声中,凉
被顺着床沿徐徐滑落。
我捏着油煎,慢慢走进父母卧室,像拍电影,我不大受得了这个。于是我半
蹲在床头,用那只干净的手掌轻抚着母亲的胳膊。好一会儿,母亲总算安静下来,
无声地喘息着。她两腿蜷缩,胯间大开。于是我看到了那抹在脑海中浮现过无数
次的软肉。茂密的森林下,肥厚的两片肉唇紧夹着偏向一侧,隐隐迸发出一道灰
蒙蒙的亮光。瞬间,橘色的空气都在颤动。我情不自禁地把目光转向客厅,再顺
着门缝溜进院子。除了模糊的一缕银色及躺在地上的陆永平,那里一无所有。但
我还是瞥了好几眼,仿佛真有什么人会突然从那儿蹦出来似的。我咬了口油煎,
又赶紧扔掉。我就那么蹲着,揪开了母亲脸上的毛巾。
我听得见院子里的风声,叮铃铃的,清脆而欢快。母亲的整张脸出现在我面
前时,我甚至有种不真实的感觉。那神情我说不好,有些朦胧,但无疑红晕满面。
她朝着我侧过脸来,头部轻仰,雪白的脖颈如天鹅项般绷出一道哀伤的弧度,我
甚至能看到凝结其上的点点香汗。而那熟悉的眼眸微眯,一缕湿发贴着耳侧,俏
皮地打了个卷儿,朱唇却半张着,似有股热气流正不可抑制地奔腾而出。也许是
光线的缘故,母亲轻启的嘴给我一种说不的感觉,像是比往常红艳了许多,似乎
瞬间便有种可怕的声音沿唇角攀爬而出,在这个银白夜晚蔓延开来。我突然就一
阵眩晕。那些梦里的光景,那无限拉长的树影和绵绵不绝的吟叫,一切仿佛又近
在眼前。雾水朦胧的一汪暗泉里,是喜悦、还是慌乱,我也搞不懂。她就那么定
定望着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许久,母亲脸色从绯红到苍白,又从苍白变成通
红,她想伸出手抓住点什么,丰腴地身子略微朝上倾斜。我握住她的胳膊,感觉
冰冷透凉,就像是被冻住似的。这景象让人无比的生气和忿怒,却尤其夸张滑稽。
屋外月光如洗,晚风把窗户弄得沙沙作响。虽进初秋,天气依然炎热无比,但母
亲却浑身发抖。她嘴唇哆嗦,半晌,才沙哑地吐出俩字:「林林。」那声音听上
去都不像是她的。然而,我握着的手掌放松下来,却已把母亲的胳膊攥出个红圈。
「疼,给妈松开。」母亲扬了扬下巴。两腿交叉,一动不动,只有小腹尚在
轻轻起伏。我则痴迷地盯着自己的脚——或许吧,谁知道呢,甚至嘴里的咀嚼都
停下来。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摸上母亲身体,攥住了她的左乳。于是它就呈现出
各种形状。母亲啧了一声,却没有动作。我就俯下身去,滑过小腹,含住了另一
只乳房。母亲又啧了一声,摆正脸,说:「干嘛呢你?」我没有回答,而是索性
一手一只,揉搓几下后,挤到一起,快速抖动起来。那两抹嫣红像是白浪中凋零
的花。母亲咬咬嘴唇,说:「行了你。」她的声音就像被巨浪卷过。
我总算停了下来,像老牛般喘了口气,又叫了声「妈!」便把大嘴压了下去。
一时屋里「吧砸」肆起,并隐隐伴着一种小孩撒娇似的哼唧。拖鞋掉在地上,啪
地脆响,在寂静的夜晚夸张得离谱。母亲终于哼了一声。她张张嘴,却什么也没
说出来,而是把脸撇向了一旁。那对抵在床尾的脚神经质地跳了跳,脚趾都纠结
起来。我伏在母亲身上,汗津津的右手便顺着细腻的脊沟一路向下,最后停在肥
硕的圆弧上。一片圆润的温热炙烤着手掌,我犹豫着是否该捏下去。于是我就摸
了摸,柔软,滑嫩——还有一张嘴!是的,两片厚嘴唇湿漉漉地滑过我的掌心,
简单粗暴却不容置疑。瞬间我就嗅到一股酸腥的味道,它穿过鼻腔,在大脑里一
圈圈地环绕,让我几乎透不过气来。我感到喉结滚动了一下。在脖颈处拱了好一
会儿,我一路向下,最后分开大白腿,埋首胯间。整个过程母亲一声不响,这下
却泄出丝低吟,紧接着是一道低沉的咆哮:「发什么疯你严林。」一时间地动山
摇。灯光把她的影子飞快地砸了过来。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油然而升,再被巨大的
心跳声碾至四面八方。我扫了眼面前的莹白胴体,简直喘不上气来。
我试图静下心来,鼻子在肉隙间嗅了几下。混合碱性的臊腥气息扑鼻而来,
让我嗓子眼痒得厉害,像被猛然抛入了空旷的沙漠,连伤口都在粗砺的烦躁中跳
跃起来。老实说,这种画面我只在毛片中见过。此时此刻,舌尖那股令人血脉贲
张的浓郁酸咸味,就算有一把刀捅进心脏,恐怕也无法令我于痴迷中安静下来。
母亲扬了扬下巴,饱满的双唇轻颤几下,后来就没了音。在一片光怪陆离中,经
过漫长而无声地舔舐后,再吞咽下去。说不好为什么,这甚至让我获得了一种仪
式感。类似童年时无数个奇妙的夜晚,我偷偷起床,盘腿打坐,以期某种并不存
在的功力日益精进。然而我现在无疑具有了一种我无法否认的功力——谁也无法
否认。我像头拱白菜的猪,让母亲先是咬紧嘴唇,后又发出一阵嗬嗬的哈气声。
那种破碎而浓重的声音我至今难忘,像是在坎坷小路上崎岖而行,于颠簸的惊讶
中浮起一池愉悦的涟漪。还有母亲颤抖着的乳房——当她在吱咛中握紧拳头,欠
起身子时,就会掀起一袭淡薄的阴影,斜斜地切入黑暗,再消失不见。或许是为
了让乳房安分点,我绕过腿弯,重又攥住了它们。与此同时,我的脸堵在胯间,
把母亲整个下半身都拱了起来。于是大白腿便搭在我肩头,在身下沉闷而刺耳的
噪音中轻轻晃动。圆润而温暖的足弓蹭在我汗津津的背上,不时绷紧的弧度像朵
被迫绽放的花。橘色灯光让人恍若置身烤箱内部,那片粗砺的朦胧似是化不开的
热气。而母亲,则是一块沁凉的软玉,周身涣散的白光都透着股凉意。她脸扭在
一旁,裹满汗水的头发垂在肩头,湿漉漉地摩挲着锁骨。
也不知过了多久,母亲摇了摇头,说着「别别别」,却夹紧了我的脑袋。在
一声悠长的叹息中,她小腹挺了挺,长腿无力地摊开,在床铺上击出沉闷的声响。
我发现即便到了秋天,人们还是爱出汗。每个人都大汗淋漓,真是不可思议。其
次我发现母亲的内裤掉在地上,就在我脚下。它并没有泛出什么光,却散发着浓
烈的腥臊味。甜蜜得令人窒息。于是我起身开了灯。就那一瞬间,我还是瞥了母
亲一眼。她白晃晃的肉体泛着水光,脆生生地:「开什么灯!」于是我又关了灯。
我重新朝卧室瞄了瞄,把满手油腻和血水都蹭在了挂历上。接下来我又洗了
洗手,撒了泡尿,老二硬邦邦的,过了好久才尿了出来。月亮更高了,周遭愈加
寂静。回来时,母亲问:「啥味儿,你是不是吃东西了?」我隐在阴影中,没有
吭声。母亲又说:「不行,手疼,你快给我解开。」我扭头盯着母亲,还是没有
吭声。母亲叫了声「林林。」,我才如梦方醒地抹把脸,转身靠近母亲。母亲蹬
了蹬腿:「快点,妈还没吃饭呢。」我攥住她的手,捏了捏。母亲啧了一声:
「真的疼,胳膊都快断了。」我就又摸了摸母亲的胳膊,像真怕它们会断掉似的。
我觉得每一口呼吸都那么沉重。从鼻间滚出,再砸到裸露的赤脚上。于是脚也变
得沉重起来。离母亲那么近,一股莫名味道随着热哄哄的气流直扑而来。我扫了
眼床头灯,白惨惨晃人眼睛,于是我又把它关掉,脱掉了裤子。刚才进来的时侯
我并没有脱裤子,因为那有失体统。
老二软了又硬,硬了又软。地面冰凉。一袭黑影掠过,我掰开了母亲的大腿。
「干嘛你严林,」明晃晃的月色下,母亲浓眉紧蹙,朱唇轻启,嘴巴张成一个半
圆,似要惊叫出来。一刹那,我以为她会叫喊,母亲却只发出一声猫儿似的低吟。
我只好看了母亲一眼。她像只从天而降的白羊,让我大吃一惊。我瞥了眼窗
外,月亮像面巨鼓。不知何时一缕月光溜进来,淡淡地瘫在红内裤上。于是我低
头捡起了内裤,把它放到床头后。我不知该做点什么了。如果条件允许的话,我
希望能来个原地纵跳。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时间很长,又很短,谁知道呢。一
只手在大腿内侧一阵摩挲后,我重又掰开了它。
母亲啧了一声:「真的快饿死了。」我又不得不看了一眼,然后就有一块大
石头压到了胸口。在阴影下我也瞧得真真切切。浓密的阴毛肆意铺张着,两片肥
厚的肉唇像被迫展开的蝴蝶翅膀,其间鲜红的嫩肉吐着水光,强酸强碱般杀人眼
睛。发愣间,母亲开口了。她说:「咋有血腥味?」刹那间我以为我真流血了,
张张嘴,呱叽一声,口腔里似蹦出俩只蛤蟆。我满头大汗,把母亲往床沿移了移。
丰满的白腿在沉闷的灯光下荡开一道耀眼的波纹。「你手咋回事儿?」母亲哼一
声:「一股油呛气,恶心不恶心你。」我也嗅到了一股油呛味,它裹着糖浆在胃
里上下翻腾。
在淫秽物品方面,我实在阅历有限。99年之前,除了少得可怜的三级片和
欧美录像,我也就翻过几册公安小故事,外加一本看起来像武林秘籍的夫妻招式
大全。性对我来说太过遥远,我甚至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和女人「发生关系」。
那晚我站在母亲胯间,盯着那抹陌生而又熟悉的肉,不知所措。暴露在灯光
下的是乌黑毛丛间一条赭红色的肉沟,两片肥厚的肉唇张开着,一抹鲜红的水光
直灼人眼。我半蹲着,一坨巨大的汗滴在鼻尖悄悄聚集。整张脸都埋在阴影中,
唯独这滴汗金光闪闪。我希望它能掉下来,遗憾的是在摇摇欲坠中它反而越发壮
大。我又挪挪母亲,手掌在那团肉上搓了搓,把它掰得更开了。母亲不满地扭扭
身子,厉声道:「严林!」随后叹了口气,「快给妈松开。」她身下垫了条毛毯,
遍布漩涡状纹路。
「呃」我声音细细的,像被人捏住嗓子眼硬挤出来似的。我盯着母亲轻启的
嘴唇,下身奋力一戳。
「干嘛你?」母亲哼一声,梗起脖子,目光穿透长发直刺而来。我也抬起头,
汗滴危险地晃了晃。我不由心慌意乱,低下头又是一戳。恍惚中我似乎看到一张
小嘴。母亲「哦」地一声低吟,脑袋落回枕间,颈侧湿发尚在轻轻摆动。我撤回
右手,左手还按在母亲大腿上。再次抬起头,一坨巨大的汗滴终于落下来,砸在
健美白肉上,振聋发聩。我这才感到自己被一团温热包围,险些叫出声来。「严
林!」母亲神经质地弹了弹腿,惊呼连连:「我是你妈。」这声音,轻颤颤的,
和脸颊上那抹红云一样飘飘忽忽。我盯着母亲,僵立着,呼吸却越发急促。
突然母亲发出一声叹息。我从来没有听过那种声音——在花样百出的评剧戏
台上也不曾有过——让人想起动物世界里迅速下坠的夕阳。接着长长的一声吱咛,
母亲差点从床上蹦起来。她上身挺起,两条腿疯狂地抖动。于是屋里就掀起一阵
风,我感到脊梁都一片清凉。老二被紧紧夹住,几乎动弹不得。我只好停了下来,
又打开了床头灯。
母亲僵硬地扭扭身子,饱满的双乳抖了抖。她甚至笑了笑,双唇展开一道柔
美的弧度,却又迅速收拢。我支棱着双手也不知道往哪放,只好撑在母亲身侧,
屁股也跟着挺动起来。母亲「啊」地尖叫一声,上身都弓了起来,声音旋即压低:
「林林。」我只感到下身一团湿滑,不由开始加快速度。离母亲那么近,我几乎
能看清她脸上的绒毛。「林林。」母亲又叫了一声,乳房抖动得越发厉害,不断
有阴影被拍击得四下退散。光滑的乳晕像猛然睁开的眼睛,突兀的乳头死死盯着
我。这让我烦躁莫名,只好俯身咬住了它。绵软却又坚硬,我忍不住啜出声来。
母亲闷哼一声,整个身子都挺直了。我死死攥住两个乳房,侧过脸直喘气,胯部
的动作却没有停止。肌肤下的青色脉络在我眼前不断放大,犹如源源不绝的地下
河流。一股青芒果的酸涩气息也缠绕而来,不能说多好闻吧,至少不难闻,更关
键的是它令我头昏脑胀,连呼吸都有些困难。然后我就看到一张红霞满面的脸,
凤眼不大,却湿漉漉的,一种妖冶的光泽让我的心怦怦直跳。我听到粗重的喘息,
不知是来自于我,还是她。这波持续了好半晌,汗水不断从我的脸颊滑落,融入
一团雪白之中。母亲也是香汗淋漓,乃至那股青芒果味变得浑厚而热烈。
后来母亲开始轻唤我的名字,一声接一声,她声音沙哑得像块磨石。我又挺
动起来。肉香在鼻间萦绕。我死死盯着枕边。那里放着两本书。刘震云的《一地
鸡毛》和毛姆的散文集《在中国屏风上》。至今我记得后一本,屎黄色的山峦间
爬着一抹绿色长城,丑得令人发指。上高中时母亲还强迫我背过其中的几篇。而
其时其地,我揉搓着母亲的乳房,越插越快。泛着白光的粗壮家伙在一团赭红色
的肉间进进出出,那簇簇油亮黑毛,连连水光。鲜红肉褶,像昨夜的梦,又似傍
晚的火烧云,那么遥不可及,又确确实实近在眼前。或许母亲不愿发出任何难堪
的声音,但急促粗重的喘息却再也无法抑制。我抬起头看她。毛巾上爬着半个喜
字,轻晃着几乎要跳将出来。于是我又低下了头,俯到颈侧,在那里似乎能感受
到母亲的跳动。我清楚地记得母亲脖颈上的蓝色经脉。我弄不懂它们为什么跳动,
但我知道那是小时候令我记忆最为深刻的地方。我把它们含到嘴里,死命吻住。
一波波的火花在脑袋中盛开,我越来越用力。我希望听到肉体的撞击声。母亲不
经意地泄出一丝低吟,在声带的震动中被无限放大。我感到鼓膜发麻。我发现床
沿刀背般硌着大腿。我听见了啪啪声。还有吱嘎吱嘎,整张床都晃动起来。我快
要哭出声来。母亲又挣扎起来,叫着我的名字,细碎,紧迫,却又轻柔,尾音甚
至带着一丝放浪。我实在忍不住了。电光石火间,所有的岩浆,所有的清泉都一
股脑倾泻而出。母亲软绵绵的,像朵白云。
我喘息着抬起头。长发半掩在母亲脸颊上,露出一双通红的朦胧清泉,大滴
饱满的泪水璀璨得如同夏夜的星空。然而马上,悔恨就如同窗外玫瑰色的天空,
颤抖着洒落我一身。也不知过了多久,母亲一脚把我踢开,几缕湿发粘在红霞飞
舞的脸蛋上,清澈眼眸吸纳着银色月光,再反射出一潭饱满湖水。至今我记得灯
光下她的那副表情,像是涵盖了人类所有的喜怒哀乐,那么近,又那么遥远。
然而,事情还不算完,一切就像是拍电影一样,陆永平不知什么时候爬了起
来。他光着膀子,肚腹上缠着那件血迹斑斑的白衬衣。透过门缝,这厮就这么扶
在门框上,直愣愣地望着我和母亲,我觉得这无疑过于夸张了些。还没等我反应
过来,陆永平已经啪地跪在房间地上,宛若戏剧舞台上一个临刑前的小丑,低垂
着圆滚锃亮的秃脑瓜儿,他说:「不要怪我啊凤兰,哥也是没法子。没法子啊。
和平这个二百五,肯定打心眼里恨我,为啥?那狗屄史金龙是我介绍的,他能不
多想?还有……还有我跟你——我纠缠你的事儿要再给不清不楚得说出去了,他
还不跟我拼命?你说是不是这个理?」我背靠墙,只觉得屁股冰凉。昏暗的灯光
像远方原野上的大火,朦胧又炙热。母亲仿佛没入湖底,没有一丝存在的迹象。
陆永平爬到床边给她解皮带时,又说:「这事儿根本不算事儿,没人知道,不要
多想啊凤兰,我保证烂到肚子里。林林也实在可怜,你可不要怪他。」
母亲立马一个翻滚,扯起床单裹紧身体。随后夺过皮带,对着陆永平就是几
下。我能看到她的一只脚在床沿晃悠。陆永平也不躲,啪啪脆响如同影子的坠地
声。后来皮带就飞出去,砸在衣柜玻璃上,晶莹的碎片如同上升的气泡,我觉得
再加把劲就能浮出水面。就是此时,街上大喇叭里传来嘈杂的噪音。喂喂两声后,
一个甜美得令人作呕的女声唱道:「总想对你表白,我的心情是多么豪迈;总想
对你倾诉,我对生活是多么热爱。」陆永平有气无力的跪着还要对母亲说什幺。
母亲跳下床,给了他一耳光。陆永平一个趔趄,坐到地上。母亲又给他来了两下。
陆永平直接趴下来,哑着嗓子:「你打吧。」母亲咬着牙关说:「滚。」很轻,
但我还是听见了。她静静地站着,乳房轻轻地抖了抖,大腿上已有水痕轻轻滚过。
直至陆永平爬到院子里,我才发疯一样怒吼着冲了出去。月亮大得让人心里
发麻。我一脚踹过去,陆永平就匍到了地上。我骑上去,一通乱打。但很快,他
掐住我的手:「看好你妈,记住没,别让她想不开。」发愣间,他已翻过身继续
往外爬。我光屁股坐在地上,软绵绵的老二在月光下像消失了一般。陆永平脸肿
得像头豪猪,一身血水混合着泥浆,在月光下泛起迷人的光泽。于是我又一巴掌
扇了过去,我嘴里叽里呱啦的,说得什么连我自己都搞不懂。当我扭身满屋子窜
蹦着寻找那把弹簧刀,却咋也找不到了。院子里轰轰隆隆的,再度转身,早已没
了陆永平人影。我急吼吼地晃荡着冲出院门时,咣当一声响,这才想起扎在门口
的那辆烂嘉陵也不见了。
我浑身湿漉漉的,也不知淌的是汗,还是泪。那晚老天爷像害了银屑病。梧
桐把沙沙嗟叹投射成一滩病怏怏的阴影。身侧的凉亭立柱崩出道道裂纹,仿佛下
一秒就会四分五裂。我撇过脸,母亲的影子戳在窗帘上,一动不动。张也还在不
知疲倦地唱。一股甜浆拌着油煎味突然直冲咽喉,我张张嘴,像一眼喷泉飞溅而
出。终于,街上传来孩子们的喧闹声。
第九章
早起竟然是个阴天。灰蒙蒙的,像是墨汁挥发到了空气中。梧桐却一如夏日
般繁茂,花花草草清新怡人,连鸟叫虫鸣都婉转似往昔。我轻掩上门,小心翼翼
地踏入这个初秋清晨。父母卧室黑灯瞎火。我竖起耳朵,没有任何动静。这多少
让人松了口气。然而,等蹑手蹑脚地熘向厨房门口,瞥见那拉得严严实实的卧室
窗帘时,一种莫名的不安猛然从心头窜起。一时间,连徜徉于方寸天地的澹蓝色
丹顶鹤都变得陌生起来。
这套窗帘父母用了好久,几乎贯穿我整个幼年时期。我却从没发现丹顶鹤的
嘴竟然那么长,弯曲得像把剪刀。
愣了好一会儿,我才扭头掀开了竹门帘。厨房门大开着,微熹晨光中屎黄色
的搪瓷缸赫然蹲在红漆木桌上。还有陆永平那天用过的水杯,墙角的方凳以及躺
在地上的半只油煎,一切都那么心安理得。搞不懂为什么,我突然就眼眶一热,
险些落下泪来。
原本我想给自己搞点吃的——事实上大半夜肚子就开始咕咕叫——当看到油
煎时,我才意识到哪怕老天爷降下山珍海味我也一点都吃不下去。刷完碗筷,我
倚着灶台发了会儿呆。我想如果自己精通厨艺的话,理应为母亲做顿早饭。当然,
搜肠刮肚一番后,我便自惭形秽地打消了这个念头。之后上个厕所,又跑到洗澡
间抹了把脸。
再次站到院子里时,天似乎更阴沉了。自行车舒舒服服地躺在地上。
我捋了几片凤仙花叶,自顾自地轻咳了两声,却依旧捕捉不到母亲的动静。
血迹和呕吐物还在,有点触目惊心。几张干结的地图金灿灿的,像一块块精
心烤制的锅巴。我三下五除二把它们收拾干净,然后轰隆隆地开了大门。
推上车刚要走,我终究没忍住,冲着丹顶鹤叫了声「妈」。没人答应。又叫
了几声,依旧石沉大海。眼泪顷刻汹涌而出。扔下自行车,在大门口站了半晌,
我缓缓朝客厅走去。然而,客厅门反锁着。我顿觉头皮发麻,整个人像是被抛到
了岩浆里。求生本能般地,我大声嘶吼,疯狂地舞动手臂。朱红木门在颤抖中发
出咚咚巨响。
终于,窗口亮了灯。没人说话,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和汗水击穿地面的呻吟。
骑车出门时,我蹬得飞快,湿沉的空气在耳边哗哗作响。村后隐隐传来老头
老太太的吆喝声,他们不光是给自己个儿鼓劲,还要把睡梦中的懒逼们一举惊醒。
据说他们要跑到水电站再返回,可谓一路猿声啼不住,曲艺杂谈不绝耳。可怕的
是,这些运动健将兼艺术家几乎伴我度过了整个青春期。
在大街口老赵家媳妇叫住了我,要求我载她一程。她穿了套旧运动衣,把自
己裹得浑圆。我黑着脸不想说话,她却一屁股坐到了我后座。没走几步,蒋婶敲
敲我嵴梁:「你个小屁孩劲儿挺大。」我懒得说话,一个劲猛冲。
她问:「要迟到了?」
我摇摇头。
到村西桥头她下了车,小声问我:「昨晚你家咋了,还有刚刚,杀猪一样?」
我心里咯噔一下,哪还说得出半个字。
她说:「别狗脾气跟你爸一样,惹你妈生气。」
我蹬上车就走。
蒋婶还在喊:「你也不带伞,预报有雨啊。」
果然,没骑多远便大雨滂沱。沉闷的风声和爽快的雨声催人入眠。我支着眼
皮,硬是捱了下来。沿着平河大堤一路狂飙,才知道原来这道河坝这么长,好似
没有尽头。飞溅的雨丝不时灌入干裂的嘴唇,和着脑袋里的熔浆弄得我面红耳赤。
我不时挤出两声掺杂喘息地低吼,却在比大雨还要轰鸣的风声中消逝不见。
雨下起来几乎没完没了。到底下了多久,我也说不好。连日的大雨,平河像
是被煮沸了,汹涌澎湃。层层叠叠的浪花翻卷着顺流而下,显得格外焦躁不安。
站在堤顶极目远眺,那些造型雷同、雾气朦胧的鸽子笼尽收眼底。
近两年城区扩张的厉害,老家属院的两居室位于鸽笼群东侧二楼,我对这里
的唯一印象,便是楼下长得望不到头的晾衣绳。母亲说,这栋楼依然属于市教育
局资产,小产权房交易不受法律保护,买方是文教系统的人。看情形,房子过户
后也闲置在那,显然无入住迹象。或许也得拆迁了吧,谁知道呢。童年时我很少
呆在这里,在这个四十多平、比坟墓还死寂的房子里,除了一张蹩脚木床,现今
再无任何长物。
我在床上躺下,又坐起。再躺下,心烦意乱。周遭一片黑暗。冷冰冰的雨雾,
从窗外刷进来,溅到裹尸布般惨白的墙壁,然后,又变魔术似的沿着万有引力扭
曲滑落,黄灿灿地摊在灰头土脸的地板上,像老天爷撒的泡牛尿。老实说,有生
以来,我从未像这样害怕过。其时其地,我不知道我想否定什么,仿佛患上夜盲
症后一脚踏空,坠入黑咕隆咚的轱辘井中的溺水之人,而水底,并非什么《西游
记》里的深井龙宫。屋子里熟悉而陌生的气息,沉重得让我喘不上气来。是的,
那张父母躺过的木床,便成了我——一个近乎于精神分裂者发泄的目标——我发
疯似地用拳头、脑袋攻击那些坚硬的床架床板。遗憾的是,任何试图改变软体与
固体物理形态的行为,结果必将都是鼻青脸肿头破血流。父母搬回村里那会儿,
隔壁房有口深红色的大木柜——由于过于陈旧、笨重,没能拿走。掀开厚重的柜
盖,折腾至精疲力尽的我,就像死人那样悄无生息地仰躺到木柜里。望着阴森森
天花板,我猛然产生了被装进棺材的感觉。
至今想不起那天我在木柜里躺了多久。只记得雨停了,煞白的月光像是要把
天花板削下来,我直挺挺地躺着,像生下来就躺在那儿一样。窗外没有任何动静,
连张也都识趣地闭上了嘴。后来我在平河游泳,浮浮沉沉中似有哗哗水声漫过耳
际。恍惚间又好像母亲在洗澡,我几乎能看见洗澡间昏黄的灯光。猛地坐起,夜
悄无声息。我摇晃着,轻轻踱向窗口,鸽笼里黑灯瞎火,胃酸一阵阵往嗓子眼猛
冲,肚皮粘在脊椎上怎么扯也扯不开。几经犹豫,我还是拉开门晃了出去。月亮
不知何时隐去,模煳的幽光宛若远古的天河。我背靠楼道口不知道杵了多久,我
多么想唱首歌。鸽笼里的月光便突然又亮了,亮得晃眼。这样说也许不对,确切
的说,应该是太阳。从树的倒影,我知道了太阳的位置,它已经在正东方向,距
离地平线已经有两杆子高。
阳光底下,一切都鲜活了起来。环城路上尘土飞扬,一辆六代雅阁,从太阳
升起的方向,以每小时50迈的速度威风凛凛地飞扑而来。在雅阁后面,有两台
上白下蓝的桑塔纳,警笛发出尖锐的啸叫。我眼睛眯开了一条缝,虚弱的视线,
射到那警车上,不知是否冲我而来?我感到脑海里像电影银幕一样,晃动着很多
死人影子,有陆永平影子,有母亲影子,甚至还有父亲的影子。正愣神间,一辆
黑色凯迪拉克Catera,在两辆沃尔沃的前后护卫下,从家属院西侧疾驰而
出。车到了鸽笼前,猛地拐进院子,停在楼前的空场上。都是紧急刹车,勇猛而
稳重。尤其那辆车头焊着对金光闪闪的大牛角,似匹猎豹,在狂奔中甩出个飘移,
戛然而止,这未免过于夸张。
我想「靠」一声,甚至想大声惊呼,但贫瘠的肠胃压制了我所有情绪。外边
的场景简直不要太精彩。先是打两辆沃尔沃里钻出来四个人,黑色风衣、黑色墨
镜,黑色的短发似刺猬毛支棱着,宛如四块人形焦炭。然后大牛角前车门也同样
下来一块焦炭,也是一身黑衣,简直不可思议。黑衣人麻利的转到车后,拉开车
门,手掌遮挡在车门上框。于是,一个动作轻快但不失沉稳地人就钻了出来。这
货比其他几个逼都高出半头,理所当然也是一身黑。与众不同的是,前者黑框眼
镜,文质彬彬,嘴里叼着支雪茄,像半截烤焦的牛鞭。
我坚信——这样的雪茄一定是从古巴进口的,如果不是从古巴那也是从菲律
宾进口的。印象中,搞造纸厂那会,爷爷有个老战友也曾给他捎过几盒,我总以
为是啥吃的。有一次没忍住,我抓起一根就往嘴里塞,但被爷爷一口老烟呛得眼
泪直流后,才从此作罢。那青蓝色烟雾打黑框眼镜的嘴巴和鼻孔里喷出来,在阳
光下变幻着美丽的图案,让人喜感莫名。后来,六代雅阁上下来个身穿浅黄色短
裙的女人,四十出头。她的裙子短得徒有裙子之名,稍一摆动,就露出缀着蕾丝
花边的内裤,硕大的臀部把短裙撑得真要裂开似的——多么熟悉的屁股啊,不是
老姨又是谁。秀琴老姨脖子上围着条浅黄色丝巾,宛如一束活泼的火苗。她乳房
高耸,丰韵娉婷,在肥臀的左摇右摆中,就扭到了黑框眼镜面前。摘下墨镜时,
露出双风情万种的眼睛,她老淡然一笑:「您好梁总,我是市文化局的牛秀琴。
除了河神庙这片儿,其他景区都应该差不多了吧?「声音很模糊,以至于我
不能确定是否能完全听清了他们的对话内容。
黑框眼镜定定地立着,因为眼镜的缘故,看不懂什么表情。好半响,他将手
中的雪茄,似乎是漫不经心地投向那两辆警车的方向:「兴师动众跑一趟,牛秘
书就为这事儿?」我不明白他这话什么意思。
「省委住建厅已作出明确指示,手续流程没完备之前,所有工程可能都必须
得无条件停下来,喏,这是刚下发的通知。」递过一封牛皮纸,牛秀琴笑容可掬,
甚至可以说仪态万千。
「是吗,选址意见书和土地流转协议不都签了。」很有磁性的嗓音,像磨穿
过三千张老牛皮。
「上面对非物质文化和古遗迹保护这块儿越来越重视,甭说平海,整个平阳
指不定啥时候就变天儿了……」牛秀琴声音越来越低。
黑框眼镜突然问道:「新来的局长是不是姓陈?」随即欲言又止,「行了你,
小题大做。」瞥了眼桑塔纳,然后就走向他的大牛角。黑衣人抢先一步,拉开车
门。大牛角飞快地倒退,调好了方向,哞地一声就上了大道。那四块人形焦炭,
迅速闪身进入另两辆车。两辆沃尔沃冲上大道,追随着大牛角,绝尘而去。呛鼻
子扎肺的汽车尾气,强行扑进了鸽子笼。
我大声咳嗽着,心中满是惊叹。这简直就是黑帮电影的一幕经典片断。牛秀
琴戴上墨镜,让我更加惊讶的是,她居然对着鸽子楼门口走了过来。我楞楞地望
着这个硕乳丰臀的女人,缺乏扬起头来看她上身的勇气,我只能看她屁股之下的
部分。就在她跨进门槛的当口,那股久违的淡淡清香,让我产生了莫名的伤感和
惆怅。然而,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摸了摸我累累伤痕的脑袋,亲切而又古怪。好
一阵,当我抬起头,以为她能和我说点什么时,恍惚看到的只是女人炫目的肥臀。
也不知过了多久,浑浑噩噩间,我不知身在何处。我总觉着鼻尖上压着个白
生生的屁股,责无旁贷地溢出一抹白肉,白的刺眼。周遭也是白花花一片,搞不
懂为什么,我有些心惊肉跳。
*** *** *** ***
十月几近过半,我才随爷爷奶奶一块儿回家。记得在医院躺了3天,虽然伤
痕累累,按医生的说法,新伤「不外乎是些轻度脑外伤」,否则,引发脑后旧伤,
「导致永久性功能障碍,你就基本废了」。其实,牛秀琴往家打过两次电话,也
或许三次,我记不清了,总之如你所料,没人接。后来才打到了学校,但被告之
母亲不在,说张老师好像请了病假。刹那间我心里一痛,坐立难安。出院后,应
付爷爷奶奶我自然轻车熟路,从没出过差池。幼年时和呆逼们打架,父母训狠了,
闹别扭赌气儿十来天不说话可谓常态。奶奶怪我恁不让人省心,「随你妈样儿,
倔起来没完。」她老唉声叹气。
然而,在老姨家老呆着也不是事儿,我总觉得一不留神,她们就能给我问出
点啥来。于是经常趁没人注意,见天就悄溜出门,脑袋上绷个纱布,在街上我一
晃就老半天。甚至有一次,神使鬼差地跑到了平海市政府门口,望着那栋倒扣的
尖顶马桶——哥特式建筑,左看右看,总觉得不伦不类,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政府大院门岗森严,一些上访者在门口徘徊,三三两两。就我望着门洞楞神
的功夫,上来一位披着羊皮袄的老头儿,问道:「有冤屈?」这话没法接,瞥了
眼体态龙钟的老者,我没搭腔。老大爷脸上满是皱纹,却遮不住那股子书卷气。
他轻叹一口气,仿佛吐出了百年的沧桑。不经意地,连我都被感染,眉间染了些
许老者的哀愁。好在「你秀琴老姨很忙」,奶奶便一直催我回学校,「把落下的
课赶紧儿补上」。我自然是屁颠屁颠,点头如小鸡啄米。扯着扯着,话题自然而
然就无可避免扯到了母亲,爷爷咕哝着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懂。奶奶说「也不知
你妈咋回事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后娘生的」、「你妈啥也不管,奶奶可不能」。
我能说什么呢,我无话可说。
回家那天,牛秀琴开车直接把我放在了二中门口。记得当时我想,如果母亲
也来食堂打饭,我只需轻轻低下头,任她再眼尖也不可能把我揪出来。当然,这
是痴人说梦。那一整天,我也没见到母亲。
后来忘了是哪节课,一到教室,尽管我已经尽最大努力去集中精力,但仍然
还是出现了问题。我坐不到10分钟时就感到头晕,就想躺下睡觉。渐渐地,唆
唆的讲课声、呆逼们的念书声都成了一锅稀粥。那个班主任赵老师刚开始还想修
理我——她是个女的,圆圆脸,鸡窝头,脖子很短,屁股很大,走起道来摇摇摆
摆,像河里的鸭子——但很快她就不再搭理我。赵老师是教数学的,在她的课堂
上,我不仅睡着了,更严重的是居然鼾声如雷。最后她实在忍无可忍,揪着我的
耳朵把我拎起来,大声在我耳边喊:「严林!」结果当然是我站起来,背靠后黑
板罚站了一下午。
晚自习放学我故意落在后面,没能看到母亲。事实上她来没来学校我都不知
道。凛冽的空气中,连呆逼们的嬉戏声都清新了些许。我从旁边急驰而过,惹得
他们哇哇大叫着尾随而来。那些粗鲁而幼稚的公鸭嗓至今犹在耳畔,像浅洼中飞
溅起的水渍,模煳却又真切。到家时,父母卧室亮着灯。我满头大汗地扎好车,
院子又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直到回家后第二天上午我才见到了母亲。记得是个大课间,所有的初三生都
在班级前的空地上练立定跳远。操场上响彻着第八套广播体操的指示音,传到教
学区时变得扁平而空幽。尽管有班主任阴冷的巡视,呆逼们还是要抽空调皮捣蛋
一番。我有些心不在焉,蹦了几蹦就蹲下去整理起鞋带来。
一个傻逼就说:「我要是你就请假了。」
我说:「干毛?」
他说:「头上有伤,一跳就炸。」
我说:「你妈才炸呢。」
他毫不示弱地说:「你妈。」
我嚯地站起来,刚捏紧拳头,他扬扬脸:「真的是你妈。」
果然是我妈。印象中母亲穿了身浅色西服,正步履轻盈地打升旗台前经过。
她或许朝这边瞟了一眼,又或许没有。这种事我说不好。只记得她迈动双腿
时在旗杆旁留下一抹奇妙的剪影——天空蓝得不像话,母亲脖颈间的浅蓝纱巾迎
风起舞,宛若一团燃烧的蓝色烈焰。很难想象那段时间的心境,也许我根本就不
想去触及母亲,远远观望已是最大的虚张声势。然而第三节课间,从厕所出来,
途径教学区的拱门时,我险些和母亲撞个满怀。这样说有点夸张,或许两人还离
得远呢,只是骤然照面有些不知所措。当然,不知所措的是我,说大吃一惊、屁
滚尿流更符合事实。至今我记得母亲明媚的眼眸,映着身旁翠绿的洋槐,如一汪
流动的湖水。它似乎跳了几下,就平稳地滑向一侧。我好像张了张嘴,没准真打
算蹦出几个词呢。遗憾的是,我只是踉跄着穿行而过。坐到教室里时,心里的鼓
还没擂完,周遭的一切却踏踏实实地黯澹下来。
中午放学时我有些犹豫不决,在呆逼的招呼下还是硬着头皮奔向了学生食堂。
匆匆打了饭,我拽上几个人就窜到了食堂前的小花园里。我认为这里起码是
安全的。不想牛逼正吹得起劲,大家戛然而止。与此同时,我的屁股被踢了一下。
正待发火,背后传来小舅妈的声音,急吼吼的:「跟我走!」我一时有些发懵,
嘴里憋着饭,怎么也站不起来。
小舅妈当然不是省油的灯,她一把拧住我的耳朵,于是我就站了起来。不顾
我的狼狈鸟样,她捞上我的胳膊就走。有一刹那我以为母亲出事了,这让我的腿
软成了面条。但小舅妈说:「这几天跑哪去了?啊,真让人一通好找,给你弄点
好吃的咋这么难呢。」她噘着嘴,扬了扬手里的饭盒。我当下就想跑路,却被小
舅妈死死拽住。当着广大师生的面,我也不好意思做出过激举动。
进教师食堂时,我紧攥饭缸,头都不敢抬。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然而母亲
并不在。反是几个认识的老师调侃我又跟舅妈溷饭吃。我汗流浃背地坐在角落里,
右腿神经质地抖动着,却隐隐有几分失落氤氲而起。记得那天饭盒里盛的是小酥
肉。小舅妈打米饭回来,蛮横地往我碗里拨了一半。我说吃不完,她说她正减肥。
我就没话可说了。饭间小舅妈突然停下来,盯着我瞧了半晌。我心里直发毛,
问她咋了。小舅妈比划了半天,说该理发了你。不等我松口气,她又问:「你头
咋回事儿?上次打架可没见这么多伤。」我不置可否,她奸笑着踢我一脚:「要
不要报仇啊?」后来小舅妈问及父亲的近况,又问我想不想他。我这才发现自己
几乎忘记了这个人。然而不等歉意散去,一缕不安的涟漪就从心头悄悄荡起。
回教室的路上,阳光懒懒散散。我终究没忍住,问:「我妈呢?」
小舅妈切了一声,憋不住笑:「你妈又不是我妈,你都不知道我哪知道?」
当晚一放学我就直冲车棚,在教师区找了个遍,也没见着那辆熟悉的车,我
有点不知所措。看车老头更是不知所措,他吹了声哨子,就要撵鸡一样把我撵走。
人流潮涌中,我跟车棚外耗了好一会儿。只记得头顶的白炽灯巨大而空洞,
几只飞蛾不知疲倦地制造着斑驳黑影。而母亲终究没有出现。
回家路上月影朦胧,在呆逼们的欢笑声中我沉默不语。到环城路拐弯处我们
竟然碰到了王伟超。大家都有些惊讶,以至于除了「我肏」再也挤不出其他词儿。
王伟超挥挥手,让他们先走,说有事和我谈。我能说什么呢,我点了点头。
王伟超递烟我没接,我说戒了。然后王伟超就开口了,他果然谈到了邴婕。我能
说什么呢,我说滚你妈逼。我蹬上车,又转身指着他说:「别他妈烦老子,不然
宰了你。」我实在太凶了。
下了环城路,连月光都变得阴森森的。我也搞不懂自己在想些什么。在村西
桥头猛然发现前面有个人影,看起来颇为眼熟,登时我心里怦怦直跳。村里犬吠
声此起彼伏,不远处的浅色背影优雅动人。我慢慢跟着,吸入一口月光,再轻轻
吐出。一时两道的树苗都飞舞起来。然而到了大街口,她一拐弯就没了影。我不
由怔了半晌,直到家门口才想起母亲晚上没课。进了院子,父母卧室亮着灯。待
我停好车,灯又熄了,厨房里却有宵夜。记得是碗云吞面,罩在玻璃盖子里,热
气腾腾。我站在灶台旁,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它。等洗漱完毕躺到床上时,眼泪才
掉了下来。一粒粒的,像透明的老鼠屎。
没两天,新宿舍楼正式投入使用。神使鬼差地,我就搬到了学校住。
记得是个周六,中午放学我就直奔家里。母亲不在,锅里闷好了咸米饭。我
坐到凉亭里闷闷地吃完饭,又懒洋洋地抠了会儿脚。阳光很好,在破自行车上擦
出绚烂的火花,我突然就一阵心慌。回到自己房间,床上码着几件洗净的衣服,
其中就有那天晚上脱到父母卧室的运动裤。我有气无力地瘫到床上,再直挺挺地
爬起来,然后就开始整理铺盖。说铺盖有些夸张,我也懒得去翻箱倒柜,只是操
了俩毛毯、一床单,外加一床薄被。用绳子捆好后,我又呆坐了半晌。我甚至想,
如果这时候母亲回来,一定会阻止我。一时间,某种危险而又微妙的幸福感在体
内膨胀开来,我感到自己真是不可救药了。
入住手续草率而迅速,整个下午我都耗在篮球场上。其间隐约看到邴婕在旁
观战,一轮打下来却又没了影。我竟然有点失落。
四点多时回了趟家,母亲依旧不在,我就给她留了张字条。这种事对我来说
实在新鲜,有点矫情,简直像在拍电影。记得当晚搞了个数学测验,当然也可能
是其他狗屁玩意,总之晚自习只上了两节。当栖身崭新的宿舍楼里时,大家的兴
奋溢于言表。在一波波被持续压制又持续反弹的叽叽喳喳中,我翻来覆去,怎么
也睡不着。
星期天上午是实验课。九点多时,小舅妈虎着脸出现在实验室门口。她脆生
生的,却像个打上门来的母大虫:「严林,你给我出来!」在呆逼们幸灾乐祸的
窃笑中,我忐忑不安地走了出去。
台阶下停着一辆自行车,后座上扎着一床铺盖卷。小舅妈抱臂盯着我,也不
说话。我说咋了嘛,就心虚地低下了头。小舅妈冷笑两声,半晌才开了口:「不
跟你废话。你妈没空,让我给捎来。」说着,她从兜里翻出二百块钱给我。我条
件反射地就去接。她一巴掌把我的手扇开:「你还真敢要?」教室里传来若有若
无的笑声,我的脸几乎要渗出血来。小舅妈哼一声,问我住几楼,然后让我抱铺
盖卷带路。一路上她当然没忘撩拨我几句。
等整理好床铺,小舅妈让我坐下,一顿噼头盖脸:「是不是跟你妈吵架了?
啊?你可把你妈气得够呛,眼圈都哭红了——这么多年,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干
啥坏事儿了你,真是了不得啊严林。」她说得我心里堵得慌,于是就把眼泪挤了
出来。起先还很羞涩,后来就撒丫子狂奔而下。水光朦胧中我盯着自己瑟瑟发抖
的膝盖,耳畔嗡嗡作响。小舅妈不再说话,捏着我的手,眼泪也直往下掉。后来
她把钱塞我兜里,说:「我看你也别要脸,撑两天就回家住去。你妈保管消了气
儿。」临走她又多给了我五十,叮嘱我别让母亲知道。「还有,」小舅妈拽着我
的耳朵:「别乱花,不然可饶不了你。」
接下来的两天都没见着母亲。饭点我紧盯教师食堂门口,课间操时间我熘达
到操场上,甚至有两次我故意从母亲办公室前经过。然而并无卵用,母亲像是蒸
发了一般。这个念头冒出来时我简直吓了一跳。经过一夜的酝酿,我却渐渐被它
说服了。
周三吃午饭时,我眼皮一阵狂跳,心里那股冲动再也无法遏制。扔下饭缸,
我便直冲母亲办公室。哪有半个人啊。一直等到一点钟才进来个老头,问我找谁。
我说张凤兰,我妈。他哦了声,却不再说话。恰好陈老师来了,看到我有些惊讶。
她说母亲请了一上午假,下午也不知道有课没,咋到现在都没来。之后她往我家
打了个电话,却没有人接。不顾陈老师错愕的目光,我发疯一样冲了出去。校门
紧锁,门卫不放行。我绕到了学校东南角,那儿有片小树林,可谓红警cs爱好
者的必经之地。翻墙过来,我直抄近路。十月都快完了,庄稼却没有任何成熟的
打算。伴着呼呼风声,它们从视网膜上掠过,绿油油一片。小路少有人走,异常
松软,几个老坑也变成了巨大的泥沼。两道的坟丘密密麻麻,在正午的僻静中发
出藏青色的呜鸣。我跑得如此之快,以至于脚下一滑,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进
了村,街上空空荡荡,暴烈的日光下偶尔渗进一道好奇的目光。我记得自己的喘
息沉闷却又轻快,而水泥路的斑纹似乎没有尽头。
家里大门紧锁。我捶了几下门,喊了几声妈,然后发现自己没带钥匙,不由
整个人都瘫在门廊下。气喘匀了我才缓缓爬起,从奶奶院绕了进去。母亲当然不
在。我找遍了角角落落,最后在楼梯口呆坐了好半天。再从家出来,日头似乎更
毒了。我心如乱麻,寻思着要不要到街上熘一圈。这时,一个声音惊醒了我。是
前院一老太太,正坐在榕树下吃饭,她远远问我今天咋没上学。我快步走过去。
她扒口饭,又问我是不是在泥里打滚了。劳她提醒,我这才发现自己在泥里打了
滚。
我问她见母亲没。她说:「上午倒是见了,从老二那儿拿了瓶百草枯。要不
说你妈能干,我还说张老师这身段哪能下地啊。」我转身就往家里走。「林林又
长高了。老严家真有福气……」她还在说些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然而药桶安
静地躺在杂物间,像是在极力确认着什么。我有气无力地朝奶奶家走去。农村妇
女酷爱服毒自尽,尽管这种方式最为惨烈而痛苦。14岁时我已有幸目睹过两起此
类事件。那种口吐白沫披头散发满地打滚的样子,我永生难忘。母亲从不是一哭
二闹三上吊的人,但是对于死,我们又能说些什么呢。至少对那时的我而言,母
亲已经几乎是个死人了。
果然,爷爷在家。看见我,他高兴地发起抖来。我懒得废话,直接问他见母
亲没。他嘟嘟囔囔,最后说没。我又问奶奶呢。他说在谁谁谁家打牌。我就出去
找奶奶,结果跑了一圈也没见着人。回去的路上,我一步踩死一只蚂蚁。我感到
自己流了太多的汗,而这,几乎耗光了我所有力气。推开大门,我却看到了母亲。
她满身泥泞地蹲在地上,旁边立着一个绿色药桶。院子里弥漫着氯苯酚的味道,
熟悉得让人想打喷嚏。母亲还是那身绿西裤白衬衫,遮阳帽下俏脸通红,几缕湿
发粘在脸颊上,汗水还在源源不断地往下滑落。见我进来,她惊讶地抬起了头。
我想说点什么,张张嘴,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半晌我才一拳夯在铁门上,
眼泪也总算夺眶而出。我记得自己说:「你死哪儿了?!」我搞不懂这是怒吼、
哀号还是痛哭。只感觉手背火辣辣的,恍若一枚枚青杏从秃枝上冒出。
朦胧中,母亲起身,向我走来。我用余光瞥着,假装没看见。终于母亲摸上
我的肩膀,抚上我的脑袋。那截白生生的胳膊在我眼前扫过,宛若一条横贯夜空
的银河。于是我就矫情地扑进了她怀里。我大概永远不会忘记母亲身上百草枯的
气味,杏仁一般,直抵大脑。还有她的哭泣,轻快地跳跃着,像是小鹿颤抖的心
脏。也不知过了多久,母亲拍拍我说:「你头发都馊了。」前脑门和后脑勺的头
发大概过了俩月才长了出来。我走在初秋的连绵雨天里,老感觉脑袋凉飕飕的,
像是给人撬了条缝。一九九八年的秋风裹挟着雨水肆无忌惮地往里灌,直到今天
我都能在记忆中嗅到一股土腥味。
那个下午我坐在凉亭里看母亲给花花草草打药。她让我洗把脸换身衣服快回
学校去,我佯装没听见。阳光散漫,在院子里洒出梧桐的斑驳阴影。母亲背着药
桶,小臂轻举,喷头所到之处不时扬起五色水雾。我这才发现即便毒液也会发生
光的散射,真是不可思议。
终于母亲回过头来,沉着脸说:「又不听话不是。」我顿时一阵惶恐,赶忙
起身。正犹豫着说点什么,奶奶走了进来。回来好多天不见,她还是老样子。城
市生活并没有使她老人家发生诸如面色红润之类的生理变化。一进门她就叹了口
气,像戏台上的所有叹息一样,夸张而悲怆。然后她叫了声林林,就递过来一个
大包装袋。印象中很沉,我险些没拿住。里面是些在九十年代还能称之为营养品
的东西,麦乳精啦、油茶啦、豆奶粉啦,此外还有几块散装甜点,甚至有两罐健
力宝。这是老姨临走时非要让给家里捎的东西,咋说都不行。回家时母亲不在,
一直搁在奶奶那院。
母亲停下来,问奶奶啥时候回来的。后者搓搓手,说:「也是刚回没几天儿,
秀琴开车给送回来的。主要是你爸不争气,不然真不该麻烦人家。」她扭头看着
我,顿了顿,就唱开了:「凤兰哎,有些事儿呢,你得悠着点不是,看林林瘦的
……你都不晓得啊,这伢子遭多大罪儿了,如果不是他老姨,林林就……我这老
是老了,也拢不住事儿,心里头啊,可老神不得劲儿。」说这话时,她身子对着
母亲,脸却朝向我。
母亲则嗯了声,往院子西侧走两步又停下来:「妈,营养品还是拿回去,你
跟爸留着慢慢吃。别让林林给糟蹋了。」
「啥话说的,孩子出这么大事儿,再说正长身子骨呢,」奶奶似是有些生气,
嘴巴大张,笑容却在张嘴的一瞬间蔓延开来:「那院还有,这是专门给林林拾掇
的。」
母亲就不再说话,随着吱嘎吱嘎响,粉红罩衣的带子在腰间来回晃动。奶奶
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问母亲用的啥药,又说这小毛桃都几年了还是这逑样。母
亲一一作答,动作却没有任何停顿。「你快洗洗去,一会儿妈整完了也得到学校
一趟。」好一阵,母亲的声音裹在绚烂的水雾里飘散而来。氯苯酚的气味过于浓
烈,我简直有些头昏脑胀。
「看看你,看看你,」奶奶跳过来,扯住我的衣领,「咋整的,在地里打滚
了?还是跟谁又打架了?」
我嗯了声,也不知自己是打滚了还是打架了。放下包装袋,我起身走向洗澡
间。关上门的一刹那,奶奶说:「实际上豆地也不用打药,这都快收秋了,打了
也没多大用。」叹口气,她又笑了笑:「我赶着回来还心说到地里薅薅草呢。」
我盯着镜子瞧了半晌,却没能听见母亲的声音。倒是几只麻雀在后窗叽叽喳
喳,我一个转身,它们就消失不见。
接下来是个久违的大周末。下午一放学我们就赖在操场上杀了个昏天暗地。
回家时还真有点天昏地暗,我骑得飞快,结果在胡同口被奶奶揪了下来。她
说:「老天爷,这大晚上的你不能悠着点!」完了奶奶嘱咐我过会儿到她院里一
趟,「有好吃的。」扎下自行车我就窜了过去。谁知奶奶只是摸出来俩石榴,让
我第二天中午上她这儿吃饭。「别忘给你妈说,」也许是奶奶太老,明亮的灯光
下屋里显得光滑而冷清,「中秋节没赶上趟,那咱也得补上。不能和平不在咱就
不过吧。」
其实这些事也不过是给我增加点饭桌上的话头。我故作冷淡地说了出来时,
结果母亲更是冷淡——她甚至没有任何表示。一时喝粥的声音过于响亮,像是什
么妖怪在吸人血。可是除了埋头喝粥,我又能做点什么呢。有时多夹几次菜,我
都会觉得自己动作不够自然。突然,母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说道:「你饮牛
呢。」
我抬起头说:「啊?」母亲给我掇两筷子回锅肉,幽幽地:「不知道的还以
为你妈虐待你。」我想笑笑,又觉得这时候笑会显得很傻逼,只好又埋下了头。
母亲敲敲桌子,说:「嘿,抬起头。」于是我就抬起了头。她抱住我头,柔
声问我啥时候拆线。我说快了,过两天。她怪我真是胆大,带着伤也敢打架。
我只好说:「去他家好几次了都。」结果话一出口我就楞住了。
母亲没接茬,半晌才说:「所以你就拿自个儿头出气?」
我终于笑了笑。
「笑个屁,」母亲板起脸,声音却酥脆得如同盘子里的油饼,「好利索了赶
紧洗个头,吃个饭都臭烘烘的。」关于前些日子我上哪儿去了、干了啥事,母亲
没问。而我,当然也绝口不愿提起。
周日一大早母亲就出门买菜了,尽管奶奶说今年她来办。午饭最忙活的恐怕
还是母亲,奶奶在一旁苦笑道:「年龄不饶人啊,还是你妈手脚快。」
四荤三素一汤,母亲说先吃着,呆会儿再做个红果汤。经奶奶特许,爷爷得
以倒了两盅酒。他激动得直掉哈喇子,反复指着我的脑袋含溷不清地说:「林林
可不能喝啊。」奶奶连说了几次「知道」,他老人家才闭上了嘴。饭桌上理所当
然会谈到庄稼。奶奶倒是看开了些。「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有啥法子」。母亲
笑笑,也没说什么。我和爷爷则是埋头苦干——这几乎是我俩在饭桌上的经典形
象。而在我记忆中,奶奶永远是第一喷手。很快,她开始讲述自己一个多月的城
市生活。
她说她表姨别看有钱,过得也不好,年龄还没她大,整天坐在轮椅上,啥都
要人伺候。她说咱是苦了点,至少还能下地劳动,她表姨就是懒才得了糖尿病。
后来像想起什么好笑的事,她乐得直拍大腿:「你秀琴老姨还真是厉害,把
那啥文远管得叫一个狠。说往东,啊,他就不敢往西。见过怕老婆的,还真没见
过这么怕老婆的。」最后,她总结道:「城里生活真不是人过的,那么些人挤到
一个楼里面,干点啥能方便咯?」
奶奶这么说,我倒是一愣。因为上次在城里她都没忘说道城里怎么怎么好,
秀琴在文化局工作多么多么气派。她老人家当时甚至教导我要长点出息,「向你
老姨学习,将来做个大官」。
母亲去厨房煲汤时,她老人家叹口气,终于原形毕露:「当年你爸要是呆在
城里不回来,也不会有现在这茬了。」这么说着她老脸一皱,果然——眼泪就滚
了下来。这顿饭吃到了两点多。
打奶奶院归来时,太阳昏黄,阴风阵阵,老天爷像被煳了一口浓痰。空气里
又开始季节性地弥漫一种辛辣的湿气。我一屁股坐到凉亭里,正琢磨着上哪儿找
点乐子,陆宏峰便出现在视野中。
这棵蔫豆芽一股脑提来了八斤月饼。虽然知道不应该,我还是一阵惊讶。因
为姨表间根本不兴这套,何况中秋节早他妈过去了。我故作老成地问他这是干啥,
他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送他到门口时,我问:「你一个人来的?」他先是
点头,后是摇头,我立马打了个饱嗝,好像这才发现自己吃撑了。我问他:「你
爸咋不来?」他吸熘吸熘鼻子,拧拧脚,再茫然地看我一眼,就算回答过了。
*** *** *** ***
再次见到陆永平是九九年暑假了。中招很顺利,简直有点手到擒来,毕竟市
运动会金牌给加了10分。人生头一遭,我有了种广阔天地任我行的感觉。从未
有过的自由度让我恨不得炸裂开来。母亲却提醒我不要得意忘形,「你才干了点
啥啊,这路可长着呢。」
就是到学校领通知书那天,我飞快地骑过街口时,两个熟悉的人影勾肩搭背
地打小饭店晃了出来。黑色的是派出所小徐,略高;白色的是我亲姨夫,略矮。
这家伙还真是命大。据姥爷说,陆永平是在医院过得春节,丢了半条命。现
在我也时常会想,当时那两刀要把他弄死了,又会是什么样结局?我会像父亲一
样蹲监狱吗?时值晌午,艳阳高照,大地似要熔化一般。而我,分明是根人肉冰
棍,雨点大的汗珠滴滴答答地洒了一路。时不时我要甩甩头,以免汗水沾染了那
张洁白无暇的通知书。而当时我想的是,再来点风啊。
九九收秋时,我还是在家里又一次碰到了陆永平。羞愧地说,曾无数次幻想
过这个场景,但真正发生时却平淡得令人更加羞愧。记得是个难得的朗夜,满天
星斗清晰得不像话。进了村一路上都是玉米棒子,我一通七拐八绕,总算活着抵
达了家门口。然而横在面前的是另一堆玉米棒子,以及一百瓦的灯泡下埋头化玉
米的人们,其中就有陆永平。他说:「嘿,小……小林回来啦!」
可能是灯光过于明亮,周遭的一切显得有点虚。头顶的飞蛾扑将出巨大的阴
影,劳作的人们扯着些家长里短。这几乎像所有小说和影视作品里所描述的那样,
平淡而不真实。
发愣间母亲已起身向厨房走去。她说道:「把车推进来,一会儿上架子碍事
儿。」
一碟卤猪肉,外加一个凉拌黄瓜。母亲盛小米粥来,在我身边站了好一会儿。
搞不懂为什么,我甚至没敢抬头看她一眼。良久,母亲轻咳两声,捶捶我的
肩膀:「少吃点肉,大晚上的不好消化。」然后她就踱了出去,我能听到院子里
的细碎脚步声。当我扭头望出去时,母亲竟然站在厨房门口——她掀起竹门帘,
柔声说:「吃完洗洗睡,啊,你不用出来了。」
我当然还是出来了。尽管这个夜晚如同九八年秋天一样,耳边永远响彻着对
陆永平的恭维和感激。
母亲埋头剥着玉米,偶尔会凑近我问些学习上的事。我一一回应,却像是在
回答老师提问。虽然不乐意,但我也无力阻止陆永平在眼前晃荡。他和前院一老
头吹嘘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唾沫四射之余还要不时拿眼瞟我这边。我真想一玉
米棒子敲死他,懊恼着那晚咋没把狗日的给弄死呢。
后来陆永平上架子挂玉米,奶奶让我去帮忙。我环顾四周,也只能站了起来。
陆永平却突然沉默下来,除了偶尔以夸张的姿势朝剥玉米的人们吼两声,他
的语言能力像不断垂落的汗珠一样,消失了。我不时偷瞟母亲一眼,她垂着头,
翻飞的双手宛若两只翩翩起舞的蝴蝶。至今我记得她闪亮的黑发和身边不断堆积
起来、彷佛下一秒就要把人吞没的玉米苞海洋。那种金灿灿的光辉恍若从地下渗
出来的一般,总能让我大吃一惊。
一挂玉米快压完时,陆永平叫了声:「小林。」
我头都没抬,说咋。
半晌他才说:「每次不要搞那么多,不然今晚压上去明早就得断。」
第二天是农忙假,这大概是前机械化时代的唯一利好。而一九九九年就是历
史的终结。我大汗淋漓地从玉米苗间钻出来,一屁股坐到地头,半天直不起腰。
母亲见了直皱眉,怪我没事找事。我抹把汗,刚想说点什么,柴油机的轰鸣
便碾压而来。
那天上午收了两块地。母亲找了三四个人帮忙,全部收成卸到家里时也才十
点多。送走帮工,一干人又坐在门口继续化玉米。
有小舅在,气氛轻松了许多。他总能化解奶奶深藏在肺腑间伺机喷发而出的
抱怨。我和陆永平则是老搭档,他负责压,我负责码。他说小林累坏了吧。我说
这算个屁。小舅哈哈笑:「还真没瞧出来,这大姑娘还是个干农活的好手啊。」
临开饭前张凤棠来了。当时母亲在厨房忙活,奶奶去给前院送挡板。老远就
听到她的脚步声,嗒嗒嗒的,好一阵才到了门口。这大忙天的,她依旧浓妆艳抹,
像朵插在瓷瓶里的塑料花。张口第一句,张凤棠说:「傻子。」我瞥了陆永平一
眼,后者埋头绞着玉米苞,似乎没听见。于是张凤棠又接连叫了两声。小舅在一
旁咧着嘴笑,我却浑身不自在,脸都涨得通红。
陆永平说:「咋?」
张凤棠说:「咋咋咋,还知道回家不?」
陆永平这才抬起了头:「急个屁,没看正忙着呢,好歹这挂弄完吧。」
张凤棠哼一声,在玉米堆旁坐了下来。剥了几个后她说道:「还是老二家的
好。」
小舅直咧嘴:「哪能跟你家的比,真是越谦虚越进步,越进步越谦虚。」
张凤棠一瞪眼:「这你倒比得清楚,你哥出事儿咋也没见你这么积极的。」
「姐你这可冤枉我啦,」小舅眉飞色舞,一个玉米棒子攥在手里舞得像个狼
牙棒,「问问我哥,哪次我没去?就说年前那次,咱哥自个儿也不晓得谁在背后
下了黑手,是吧哥。」
记得那天凉爽宜人,头顶飘荡着巨大的云朵,焚烧秸秆的浓烟却已在悄悄蔓
延。我感到鼻子有点不透气,就发出了老牛喘气的声音。
陆永平转过身——竹耙子颠了几颠——瓮声瓮气地:「哪来那么多废话?」
尔后他低头冲我笑了笑:「又忘了不是?一次少码点,四五个就行。」
「你倒不废话,就是办事儿太积极。」张凤棠头也不回:「别扯这些,他那
些事儿不都门儿清。」
「我哥说天儿黑,又喝了点酒,啥都没瞅着。人派出所小徐也说了,立案也
行,但得提供合乎逻辑的线索,别让人抓瞎,这治安良好的牌子乡里挂好些年头
了都。」小舅说着就笑了起来,还冲我眨了眨眼:「咱哥这劳模,周围十里八村
眼红的怕不得有个加强排。」
「你也就一张嘴能瞎扯。」张凤棠哼了声,就不再说话。
爷爷坐在那儿,手脚哆嗦着,半天剥不开一个棒子。他似是嗅到了火药味,
四下张望一通,问咋回事,却没人搭理他。一时静得可怕,远处拖拉机的隆隆声、
厨房里锅碗瓢勺的碰撞声、前院奶奶的说话声一股脑涌了过来。
半晌,张凤棠又开口了:「就是跟老二亲,从小就亲,我就不是你姐?」
「说啥呢你,」陆永平弯腰接过我递上去的玉米,冲着门口晃了晃:「扯犊
子回家扯去。」
这时母亲正好出来,喊吃饭,她摘下围裙说:「姐你也来了,都赶紧的啊,
就没见过你们这么爱劳动的。」
「不吃,家里有饭,又不是来要饭的。」张凤棠在小板凳上扭扭屁股。
母亲拿围裙抹了把脸,轻轻地:「爸,别剥了,吃饭!」转身又进了院子。
「吃饭好啊,」小舅伸个懒腰,又拍拍张凤棠:「姐起来吧,干活就得吃饭,
不然可便宜林林了。」
陆永平也是打着哈哈,打竹耙子上蹦下来时肚子晃了晃:「吃吧吃吧,吃完
再走,人做有那么多,总不能倒了喂猪吧?」
「那也得有猪啊,你当是以前?」小舅搀起爷爷,对我使眼色。
张凤棠闷头坐了好一会儿,到底还是起来了。她啪地摔了手上的玉米,指着
陆永平说:「你到底还要不要家?啊?自己家不管,别人家的事儿你这么操心。」
陆永平烟还没点上,抬胳膊蹭蹭脸:「又咋了?有话好好说,啊。」
「咋了,你说咋了?装啥装?!」
「走走走,」陆永平把烟拿到手里,朝小舅笑笑,去捞张凤棠的胳膊,「有
事儿回家说。」
「妈个屄的,」张凤棠一把甩开陆永平:「不过了,回个鸡巴家,不过了!
你们那些勾当我一清二楚!」她脸上瞬间涌出两眼喷泉,声音却像蒙在塑料布里。
此形象过于生动,以至于让人一时无法接受。于是陆永平一脚把张凤棠踹飞了。
后者甚至没来得及叫一声。这极富冲击感的画面简直跟电影里一模一样,至今想
来我都觉得夸张。
我亲姨趴在玉米堆上,半天没动静。有一阵我怀疑她是不是死了。母亲闻声
跑了出来,刚要凑过去。张凤棠忽拉一下就爬起来:「命都要快整没了,倒是对
自家娘们动起了手。离婚!过个鸡巴日子!」
陆永平丢掉烟,说了声「回家」!转身就朝胡同口走去。
条件反射般,张凤棠立马抬腿追上去。这时胡同口已出现三三两两的人。奶
奶慌慌张张地跑来,问咋回事。大家都沉默不语,除了爷爷。他激动得青筋都要
蹦出来,一截枯瘦的胳膊挥斥方遒般来回舞动。遗憾的是他的声音像个牙牙学语
的小孩。至今我记得他流淌而下的口水,扯出一条长长的丝线,像一根无限透明
的琴弦。
第十章
一九九八年的秋天黏稠而漫长。晚自习下课铃一响,我总忍不住往家里跑。
基本上每次都能碰见母亲,要么在车棚里,要么在校门口的柳树下。起初她还问
我请假了没,后来也懒得再问,只是叮嘱我:「小心赵老师找你算账。」我自然
不怕什么赵老师。然而那一路上大段大段的沉默,却让我在破车上坐立难安。记
得瞪视着周遭无边的黑暗,我一口气要憋上好久。风从新翻的土壤缝隙中窜起,
拂过我汗津津的脑门,抚起母亲黑亮的长发。偶尔一辆汽车疾驰而过,宛若夏夜
池塘边转瞬即逝的萤火虫。也只有到此时,我才会下意识地呼出一口气。路灯一
如往日般木讷,环城路一如往日般漫长,我苦心经营的如簧巧舌却再也找不回来
了。我不说话,母亲也不说,她像是十分享受这难得的清净。有一次她突然爆笑
起来。我问咋了。她嘴上说没事,自行车却抖得七拐八弯。直到家门口,她才问:
「你一口气憋多长时间?」
我装傻说:「啥?」
她笑得直不起腰:「听你都不带换气儿,老这样还是回去练长跑得了。」
终于有一天,班主任对我说:「跟你妈商量好,要住校就住校,要回家就回
家,你别三天两头来回跑嘛。」理所当然地,我卷铺盖滚回了家。这为呆逼们的
嘲讽术又增添了一道符咒。而先前头上的豁口已经为我赢得了一个老秃逼的绰号。
该绰号如此响亮而又落落大方,以至于去年春节同学小聚时,大家说的第一
句话都是:「操,老秃逼来了。」记得拆线的第二天,母亲给我洗头。她抱怨我
的头发真是臭不可闻,洗发水打了一次又一次却老是不起沫。当顺脸而下的水终
于没有那股咸味时,母亲才算心满意足。她转身去给我取毛巾,因为隔着澡盆,
不得不弯下了腰。我下意识地歪了歪脑袋,就看到了她撅起的屁股。一时间,脑
上的伤口又不可抑制地跳跃起来。
如果说这个秋天有什么骇人听闻的大事,那就是女教师厕所偷窥事件了。在
与受害者的丈夫同场竞技两圈后,嫌犯王伟超终被擒获于新宿舍楼肮脏的被窝里。
据说当时他脚上的回力鞋都没来得及脱下来。王伟超为此获得了一个记大过
处分,理由嘛——夜不归宿。在厕所事件上冒险获得的成功,导致了后来王伟超
更为大胆的举动。九十年代席卷全国的下岗浪潮中,依托三线建设发展起来的平
海特钢首当其冲。心思活络的,大多自谋出路。作为钢厂子弟,父母停薪留职外
出创业,让王伟超无疑成了一头撒丫子狂欢的野驴,急于四处发情的他,毫不掩
饰跟女人「交配」的渴望。
钢厂很大,家属区也很大。呆逼说,王伟超那次的偷窥行为并没让他看到什
么,倒是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在厕所里,只有女人才看得到男的鸡巴,男的
根本看不得到女人的屄。」就是这样,那个秋风飒爽的午后,俩货走在厂区空旷
无人的巷道里,所进行的逼屌话题使他们身体热气腾腾。头顶的阳光,无边无际
地铺展开去,白得耀眼,仿佛欲望泛滥成灾的镜像。后来,到了一处门可罗雀的
店铺前时,王伟超说买包烟,进了店却发现老板不在。于是隔着柜台,王伟超朝
里张望了一眼,随后呆逼就看到了他神秘的招手。
然而,呆逼的兴致勃勃并没有持续多久,他从柜台后面侧门看到的情形,使
他大失所望。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正坐在后堂躺椅上打盹。女人白白净净,屁
股很大,胸脯蓬勃的不像话,嘴角似还涎着口水。但使他吃惊的是,王伟超的呼
吸变得杂乱无章了。他听到王伟超紧张地问:「想不想看屄?」
呆逼怔了一下,指指那个大婶,惊讶地问:「你想看她的?」
王伟超脸上的笑容有些滑稽,说:「咱们一起上。」尾音甚至带着颤抖。
呆逼瞥眼王伟超,迟疑不决:「这么老?」
「操,磨磨唧唧的,」王伟超脸色通红,低声吼道:「那可是真的。」
呆逼无法说服自己与王伟超一起行动,可王伟超因为激动,而流露出的颤抖
和不安,让呆逼感受到了心惊肉跳般的兴奋,他说:「你上,我给你放哨。」当
王伟超越过柜台,回过头来朝他意味深长一笑时,他仿佛看到了秋日暖阳下跃动
的荒诞印记,青涩而不屑。
呆逼并不呆,他没守在店铺里面,王伟超扑到那位老大婶身上去的情景,他
可以在想象中轻而易举地完成。作为一名患难与共的「同志」加「战友」,呆逼
认真履行起了自己的职责。这逼跑到门口巷道,两头张望,看是否会有人过来。
紧接着,他听到了一种来自于身体倒地的声响,仿佛还滚动了一下,接着是几声
惊慌的「嗯啊」「喔」「啊」,显然那位年届五十多岁的女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
么。待老人明白过来以后,呆逼就听到了一个苍老和忿怒的声音:「畜生,我都
可以做你奶奶。」这话使呆逼哑然失笑,他知道王伟超的冒险已经成功了一半。
接下去,他又听到了老人仿佛忏悔般地喊叫:「作孽呵。」
很显然,这位大婶根本无法抵抗王伟超的猛烈进攻,她的气愤,因为年老力
衰,只能转化为对自己的怜悯。壮如牛犊的王伟超三下五除二,解除掉老人全副
武装,鼻息已是格外粗重,咕噜咕噜吞咽着口水。呆逼转身趴到门口,扶着门框
往里瞅时,于是看到了跪在地上,拚命掰着女人大白腿的王伟超。而那个摊在地
上的垂暮老人,则抚摸着自己可能扭伤的肩膀,口齿不清地嘟哝着什么。「黑乎
乎的屄毛都露出来了」(呆逼语)。
遗憾的是,与大多数同龄人别无二致,掏出直挺挺的鸡巴后,王伟超居然抓
耳挠腮起来。趴到女人身上急吼吼的就朝胯下乱捣一通,结果发现全顶在了屁股
和毛丛、甚至肚皮上。
「喂,小兔崽子,鬼鬼祟祟的干啥呢你?」
也正是此刻,呆逼猛然扭过头,就看到了几个人朝这边走来。有两位是钢厂
保卫处的,另一位有点面生。那俩身着浅灰色制服,腰扎武装带,肩别对讲机的
威猛大汉,让呆逼心惊肉跳。他甚至来不及警示王伟超,就像头得了瘟疫的老狗,
落荒而逃。呆逼拚命向外跑,不时回头张望,却始终看到一个手提警棍的壮硕大
汉紧紧追来。直到翻过院墙,泅水涉过厂区后面那条小河,这二货才惊觉好像遗
忘了同伴,以至于后来脑海里一直回荡着王伟超临终诀别般悲怆绝望的声音:
「完蛋了,真鸡巴完蛋了,驴日的XXX!」
「妈屄的,老子肺都跑肿了。」呆逼喘息着,上气不接下气,浑身湿淋淋地
说。那个午后的阳光,覆盖在他愚蠢的脸上,我突然很想给他俩脚。于是,我就
给了这家伙俩脚,外加一顿老拳。毫无办法。
真的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由于强奸未遂,王伟超判了一年少管。如你所料,
他父母和大哥都从南方赶了回来,请律师、与受害者协商补偿事宜是没跑。然而
九八年严打尚未过去,故该犯虽未满16周岁,「但因违背妇女意志,并在受害
人丧失自我保护能力之下,采用暴力手段胁迫、猥亵妇女」,「且在校期间犯有
前科」,属于「累教不改」,法院最终裁定判处一年劳动教养,后转入省少管所
执行。
这事对我影响到底有多大,很难说的清楚,但有一点却确定无疑。这之后,
母亲似乎就把我看得越来越紧了,简直恨不得找条铁链给我锁起来。记得那阵陈
老师到家里串门,谈到这事儿时说:「你说现在小屁孩,鸡儿才那么点大,胆子
却不小。」当然,我多么很想告诉她,我不小了。然而下意识的偷偷瞟了母亲一
眼,不想她竟也看过来,搞不好为什么,我心里一阵发毛。果不其然,熊熊大火
般燎来:「听见没,再给我没点分寸,到处瞎晃悠,看我治不死你!」这大概就
是此人暴躁的一面,老实说,我也是第一次领略。
秋天结束之前,邴婕也消失不见。听说是去了平阳。对此我几乎毫无觉察。
直到有一天发现好久没见过她,我才一阵惊慌失措。于是大家告诉我邴婕转校了。
他们惊讶地说:「你竟然不知道?」我当然不知道,我只知道最后一次见她是在
学校附近的八路公交站台。我蹬着破车到邮局取最新一期的《通俗歌曲》。远远
地,她就朝我微笑,洁白得不像话。我慢悠悠地骑了过去,就像慢悠悠地驶过了
苍白而粗鄙的青春期。我目不斜视,以至于再也记不起她的模样。
*** *** *** ***
刚从宿舍楼出来就感受到了那灼人的热浪。才四月份而已,前两天还穿棉衣
呢。我撩了撩上衣,拍拍肚皮,叫了声操,引得门前路过的两个女生一阵嬉笑。
但没有办法啊,我只能顶着大太阳向校门口走去。阳光下诸事不新鲜,却足够鲜
活。特别是点缀在校园里的青春少女。此外,我发现有些愣头青已经穿上了T 恤
和背心,这也太夸张了,真是喜感莫名。现在至少有一多半男生围在各种显示器
前观看NBA 直播。
今天是火箭晋级季后赛的关键战,主场迎战掘金。4月8日干沉快船,止住
5连败后,火箭气势大盛。另一边如果马刺拿下森林狼,火箭将锁定前七。可惜
今天的比赛有点差强人意,上半场掘金领先10分,命中率上更是以59%碾压
火箭的36%。第三节双方狠拼硬磨,比分焦灼上升。我出门时第三节快过半,
巴里接安东尼助攻命中一记超远三分,掘金以66比57领先9分。姚明显然不
在状态,12投4中,4篮板,如范甘迪所说,他得失心太重。
正值周末,校门口人潮涌动。大家在拼命享受这灿烂春光。我突然想起去年
此时也是母亲来看我。时值非典,正封校,外来人员和物品都不准入内。门外是
里三圈外三圈的学生家长,门内是扎堆成排的莘莘学子,加上焦虑凄凉的氛围,
简直像是在探监。我妈隔着铁大门望着我,急得差点落泪。我朝旁边指了指,示
意她沿墙往东走。约莫走了五六百米有个拐角,两边各有一段两米左右的铁栅栏。
我上去试了试,果然,有两根铁条轻轻一掰就取了下来。这是大一军训时我们的
作品。我一米八三的大个,费了好大功夫才挤了出来。左右环顾不见人,心说我
的傻妈哟,啪的一声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哪个系的,还有没有规矩?!」接着
就被人抱住了,她哭着说:「我的儿呀。」今天同样如此。正对着一锅「稀粥」
犯晕,肩膀就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位香喷喷的lady(女士)正冲我笑:
「傻样,往哪看?」我坚信,如果尚有一种美能在不经意间渗透世间万物,那就
是母亲的笑了:美眸弯弯,丰唇舒展,皓齿洁白,眼神明亮,丰沛充盈又圆润温
暖,眼波流转间周遭一切都仿佛寂静无声。
「走吧,先吃饭。」她挽上我的胳膊,扭身就走。这一瞬间我甚至没来得及
喊一声妈。
「事儿办完了?」扑鼻一股清香,我觉得自己有些僵硬。
「没呢,还得谈。」母亲大约一米六八,此刻穿着一双黑色短高跟,步伐不
大,脚步轻快。我都有些跟不上。
「去哪吃?」我接过母亲的风衣和手袋。她今天梳着偏分头,脑后高高挽起
一个发髻,简约干练,端庄优雅。我能感到周遭射来的目光。
「随便——咦,你的地盘你问我?」母亲用肘捣了捣我的肋骨,仰脸问道。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每次母亲外出时总会散发出一种活泼的气息,或者说淘
气、可爱,和家里面那个温柔娴淑、严肃认真的老妈子迥然不同。我微侧脸就看
到她晶莹的耳垂、雪白的脖颈,以及丰隆的胸部曲线,不由一阵心慌意乱。
陆续进了几家饭店都是人满为患,不知不觉我和母亲沿着大学城的蜿蜒小径
一直走到了镇上。镇政府对面有家驴肉馆不错,这时人也不多,我们便找个靠窗
的位置坐了下来。老板娘忙来招呼,夸我从哪儿拐来个漂亮姐姐。母亲在一旁直
乐,也不戳破。最后点了个招牌菜秘制酱驴肉、凉拌腐竹,叫了一大一小驴肉炝
锅面。
「这么熟,经常在这儿吃啊?」母亲递来一包心相印。她不知什么时候做了
素色指甲,亮晶晶的。
「啊,偶尔吧,琴房离这儿挺近。」我这才得空仔细打量母亲。她上身穿着
一件米色开叉针织长衫,小V领,露出一截修长粉颈。下身是一条浅灰条纹休闲
裤,小喇叭开口,蓬松地覆在脚面上。母亲是典型的溜肩细腰宽丰臀,上身短下
身长,成衣——特别是裤装很不好买,不是腰粗就是胯窄,这么多年来她的大部
分衣服都在卢氏定做。
平海卢氏是一家历史悠久的祖传手工老店,在邻近几个县市小有名气,追本
溯源的话能够到乾隆爷年间。50年代合作化之后一度销声匿迹,80年代初重
新开张,火过一段时间,步入90年代中后期生意就越发惨淡了。谁知这两年成
衣定制反倒颇受青睐,卢氏手工坊的名头伴着新世纪的曙光再度熠熠生辉。扯这
么多,我想说的其实是,母亲这条裤子应该就是卢氏出品。
「咦,你发什么愣?」母亲歪头看了看桌下的脚,狐疑地跺了跺,继续说:
「你说你不多看几本书,整天搞这些没用的算怎么回事?」
「哎呦,又来了。」
「唉——上次不是说好要带那小什么让妈瞅瞅么,怎么没见人呢?」
「她啊,有课。」
「你就骗我这老太婆吧,啊?星期六上什么课?」
「真有课,混蛋老师多了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是实话实说,我们今
天就有节民法课,不过一多半都逃课看球去了。
「我还真不知道,你倒给我说说老师有多坏啊。」母亲哼了一声,撅撅嘴:
「叫什么她?」
「陈瑶啊,说过多少次了。」
「哎呦呦,这就不耐烦了?这媳妇还没娶呢,就要把老娘一脚蹬开啊。」母
亲挑挑眉,隔着桌子把脸凑过来,一副仔细打量我的样子。那么近,我能看到她
额头上的点点香汗,连挺翘的睫毛都瞧得根根分明。那双熟悉的桃花眼春水微恙,
眼周泛起醉人的红晕,浓密英挺的一字眉轻轻锁起,戏谑地轻扬着,琼鼻小巧多
肉,微微翘起,丰润饱满的双唇——这么多年来,它们像是一成未变。母亲化了
点淡妆,皮肤依旧白皙紧致,丰腴的鹅蛋脸上泛着柔美的光泽。不知是腮红还是
天热,她俏脸红彤彤的,让我心里猛然一跳。
我想说点什么俏皮话,却一时没了词儿,只能抹抹鼻子,向后压了压椅背。
几缕阳光扫过,能清楚地看到空气中的浮尘。
「哈哈哈,你呀你。」母亲笑了出来,向后撤回了脸。在阳光照耀下,她眼
角浮起几缕鱼尾纹。母亲今年42岁了,毕竟。
我不由自主地掏出烟,刚衔上,被一只小手飞快夺了去。
「抽抽抽,就知道抽,啥时候变成你爸了?没收。」一同消失的还有桌上的
烟盒和打火机。母亲板着脸把它们收进手袋,两手翻飞间右手腕折射出几道金属
亮光。那是一块东方双狮表,我去年送给母亲的生日礼物。说来惭愧,长这么大
还是头一遭。打75折,1800多,用去了大半奖学金。这件事令父亲很郁闷,
每次看到表都忍不住要说我偏心,只认妈不认爹。我只能在母亲得意的笑声中点
头如捣蒜:「等下次,下次发奖学金一定补上!」
这时驴肉上来了。我递给母亲筷子。老板娘冲我眨了眨眼,弄得我不知该说
什么好。母亲小心翼翼地夹了一片,放到嘴里细细品味一番,说:「哎呦,不错
啊,快赶上你姥爷整的了。」我俩齐声大笑,引得众人侧目。
姥爷是国家一级琴师,弹板琴,年轻时也工过小生,刚退休那几年闲不住,
心血来潮学人炸起了驴肉丸。老实说,味道还不错,生意也兴隆。第二年,他就
自信心膨胀,压了半只整驴的酱驴肉,结果亲朋好友、街坊邻居每家都收到了小
半盆黑乎乎的块状物。这成了姥爷最大的笑话,逢年过节都要被人提起。表姐更
是发明了一个成语:对驴弹琴。说起来,母亲能搞评剧艺术团全赖姥爷姥姥在业
界积累的人脉。这次到平阳就是为了商讨接手莜金燕评剧学校的事。
莜金燕是南花派评剧大师花岳翎的关门弟子,和曾姥爷曾姥姥是同门师兄妹,
姥爷得管她叫师叔。评剧学校在八九十年代曾经十分红火,穷人子弟,先天条件
好的,都会送到炉子里炼炼。一是不花钱,二是成才快,三是相对于竞争激烈的
普通教育,学戏曲也不失为一条出路。但这一切都成了过往。时代日新月异,在
现代流行文化的巨浪面前,戏曲市场被不断蚕食,年轻一代对这些传统、陈旧、
一点也不酷的东西毫无兴趣。加上普通教育的发展及职业教育的兴起,哪里还有
戏曲这种「旧社会杂耍式的学徒制」学校的立锥之地?02年莜金燕逝世后,她创
办的评剧学校更是门庭冷落,一年到头也收不到几个学生。全校人员聚齐了,老
师比学生还多。
01年母亲从学校辞职,四处奔波,拉起了评剧艺术团。起步异常艰难,这
两年慢慢稳定下来,貌似还不错。去年承包了原市歌舞团的根据地红星剧场,先
前老旧的办公楼也推倒重建。或许正是因此,母亲才兴起了接手评剧学校、改造
成综合性艺校的念头。莜金燕是土生土长的平海人,但她的子女都在省会城市平
阳定居,现在评剧学校的法人代表就是她的女儿。
炝锅面吃得人满头大汗。母亲到卫生间补妆。老板娘过来收拾桌子,娇笑着
问我:「这到底谁啊?」神使鬼差,我支支吾吾,竟说不出个所以然。老板娘切
了一声,只是笑,也不再多问。
从驴肉馆出来已经一点多了,蔚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朵。母亲说这次出来急,
也没给我带什么东西,就要拐进隔壁的水果店,任我说破嘴就是拦不住。出来时
她手里多了网兜,装了几个柚子,见我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就说:「怎么,嫌妈
买的不好啊?拿不出手?」
我说:「啥意思?」
母亲说:「给陈瑶买的。」
我撇撇嘴,没有说话。母亲挽上我的胳膊,说:「拿着,沉啊。放心,我儿
子也可以吃哦,你请吃饭的回礼。」摊上这么个老妈我能说什么呢?
这时母亲手机响了。铃声是《寄印传奇》里冷月芳的名段:「我看似腊月松
柏多坚韧,时时我孤立无依雁失群……」几分铿锵,几分凄婉,蓝天白日,骄阳
似火,我没由来地打了个冷战。母亲犹豫了几秒才接,说事还没办完,就挂了。
我随口问谁啊,母亲说一老同学,听说她在平阳想见个面。
这一路也没说几句话就到了校门口。过了饭点,人少多了。我站在母亲对面,
心中仿佛有千言万语,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母亲把手伸到我腋下搂了一会,然后
绕上肩膀轻轻拍了拍。我环顾四周,在她丰润饱满地唇上嘬了一口。母亲笑着:
「啊呀呀,真是越大越出息了!」笑完附唇在我耳畔,柔声说:「妈这两天不回
了,晚上想吃点啥?」我不置可否,少年老成地苦笑一声,笑完后感到自己更加
苍老了。两人就这么站着,相顾无言。一旁卖馕的维族小哥饶有兴趣地吹起了口
哨。母亲抱着栗色风衣,脸上挂着恬淡的笑,缎子般的秀发在阳光下越发黑亮。
这时《寄印传奇》又响起。母亲接起,对方说了句什么,母亲说不用了,打
的过去。我忙问:「怎么,没开车来?」母亲说公家的顺风车,不坐白不坐,说
着莞尔一笑。
我上前拦了个出租车。母亲又拍拍我的肩膀,嘴角微翘,调皮地望我眨眨眼
睛:「妈走了啊林林,晚上想吃啥早点打电话。」我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她俯
身钻进了后排车座。一瞬间,针织衫后摆飘起,露出休闲裤包裹着的浑圆肥臀,
硕大饱满,丰熟肉感。我感到嗓子眼直发痒,不由攥紧了手中的网兜。
不可思议,火箭竟然赢了。我大叫一声好,引得众人侧目纷纷。
此刻我坐在二号食堂的二楼大厅里,对面是我的女朋友。而她身后,悬在半
空摇摇欲坠的,是一台21寸长虹彩电。周遭人声鼎沸、空气油腻,麻子似的雪
花点不时攀上莫布里的脸庞,但他一个后仰跳投,还是一举命中。106比10
3,火箭险胜掘金。女主播的嘴无声地蠕动着,却也不能阻止字幕的滚出。真是
没有办法。我猛咬一口馒头,朝陈瑶摊了摊手。
母亲走后就起了风。平阳多风。一年的大部分时节里,你总能看到五颜六色
的塑料袋纠缠一起,氢气球般漫天飞舞。我紧攥网兜,快步走过光溜溜的柏油路。
我只想知道比赛结果。然而宿舍门庭紧闭。不光我们宿舍,一溜儿——整个
法学院二年级的傻逼们像是同时人间蒸发。老实说,这阵势近两年来都难得一见。
我不由有些兴奋,简直想就地尿一泡以示庆祝。
转身拐过楼梯口,我就碰到了杨刚。他唾液四射:「你个逼,可把我们害苦
了!」说着他来拽我的网兜。我一闪就躲了过去。他奸笑道:「3号楼201,
师太等着你呢。」
我问火箭赢了没,他说:「妈个屄,刚给师太放出来,老子还没吃饭呢!」
接下来,在芳香扑鼻、令人作呕的樱花小路上,我陆续碰到了更多同学。他
们说:「打你电话也不接,这下有的爽了!」他们说:「悠着点,别给师太一屁
股坐死了!」他们说:「靠,柚子都带来了,要耍啥新花样吗?」遗憾的是,对
比赛结果大家都一无所知。
我赶到时两点出头,偌大的阶梯教室空空荡荡,三三两两的人犹如棒子上残
留的玉米粒儿。当然,最大那粒就是贺芳。是的,大而拘谨,像块老母猪肉,任
谁谁也不愿夹上哪怕一筷子。啊,这样说也不太对,至少有点过时。因为新学期
一来,整个法学院都流传着一个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老贺和小李搞上了。
老贺就是师太,也就是贺芳——不要跟贺卫方混为一谈,虽然据我所知两者
都毕业于西政。她老人家乃我们院民商学术带头人之一,是为老牛;小李呢,新
来的研究生助教——太年轻,连名字都可以忽略不计——是为嫩草。两位师长正
大光明,惊天动地!不少人声称他们曾亲眼目睹两人如何在光天化日之下卿卿我
我。什么老贺关爱小李,小李把老贺捧在掌心,颠来倒去的意象无非是枯木逢春
——在李老师挑逗下,贺老师那张四四方方的脸上泛起了一朵娇羞的花。
简直岂有此理!虽然老贺已离异数年,小李也尚未婚配,虽然恋爱和婚姻自
由受我国法律保护,但还是有人不乐意了。首先,院里边就不太看好这桩自由恋
爱,总觉得从影响上讲有点惊世骇俗。自然这只是传说,我又不是院领导。其次,
李阙如也不太看好这对老少配,他是这么说的:老子姓李,他也姓李,所以老子
就得叫他爸爸?这当然也是传说,不过相对来讲要靠谱点,毕竟杨刚和李阙如都
是024班的。
对于李阙如我所知甚少,总结起来大概有以下几点:第一,他的名字来自于
台湾民法典,也经常见诸于王泽鉴的民法理论中;第二,他顶着头五颜六色的鸡
巴毛,走路一蹦一跳,说话像放屁:第三,他曾经留学加拿大,结果一年不到就
变成了家里蹲,后来给塞到我们院来——好嘛,法学院就是垃圾回收站。第四,
他老不是属鸡就是属狗,甚至属羊、猴,有点垂垂老矣的意思。
当然,再老也老不过他妈啊。又老又贼。
我刚打后门进去,坐在讲台上的老贺就抬起了头——只那么一瞟,又垂了下
去。我顺着台阶狂奔而下,一路「噔噔噔」都没能让她再次抬起头来。我气喘吁
吁:「贺老师。」
贺老师翘着二郎腿,埋头翻着手里的几张纸,大概没听见。于是我又重复了
一遍。贺老师还是没听见,她穿了双红底高跟短靴,晃动间竟有几分俏皮。我只
好走上讲台,放大音量说:「贺老师,我来了!」这下贺老师总算抬起了头。她
戳我一眼,注意力就又回到了讲义上。我真想一网兜抡死她。
好在这时老贺开口了:「你来了?」
「来了。」
「你来干啥?」
我没话说了。我真想说「还不是你让我来的」。一片静默中,自习爱好者们
饶有兴趣地把目光投了过来。
「懒得跟你废话,民法还想不想过?」好半晌老贺冷笑一声,拍了拍讲桌。
一时粉尘扑鼻,连始作俑者都向后倾了倾身子。
我当然想过,于是我说:「想过。」
「想?那你为啥逃课?」老贺仰起脸,压低声音:「死(十)点半等你等到
两点半,屎(四)个小死(时)!」贺芳短发齐耳,肉鼻丰唇,一笑俩酒窝,真
不能算难看。加之肤色白皙,以及无框眼镜后那双狭长而知性的凤眼,好好拾掇
拾掇倒也有几分韵味。只是在这空旷教室里,配上四十不分的平阳普通话,陡然
让人觉得滑稽。台下已有人窃笑起来。「啊?四个小死(时)!」老贺不甘心地
补充道。阳光扫在她的眼镜上,白茫茫一片。
我再也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顿时教室里哄笑一片。老贺二话没说,
收拾好东西,起身就走。擦身而过时,我轻揪住她的衣袖,小声叫道:「贺老师
。」
「滚!」老贺嘴唇都在发抖。
愣了片刻,我擦擦冷汗,赶忙追了出去。
老贺一米六出头,大概疏于运动,有点丰满过度。她脚步飞快,鞋跟踹在地
上,振聋发聩。叫了几声「贺老师」,她愣是不理,我也只能在后面跟着。贺芳
平时脾气就臭,不解风情,江湖人称牛皮糖师太。无奈我们的民商刑三大件都由
她带。学术水平嘛,我还没有评价的资格。倒是听说老贺以前兼过律师和纪检,
离婚后就一头扎进祖国的法学教育事业之中了。研究生、本科生,西大和省师大,
她都有课。老贺前夫也曾是院里的老师,后来进了政法系统,听说现在是省高院
执行局局长。从这个角度看,李阙如这种废物的出现多半无法避免。
进了院办大楼,迎面一个老师打招呼:「贺老师这么急啊。」老贺点着头就
蹿进了电梯里。我三步并作两步,赶忙挤了进去。「贺老师,我错了。」我眼泪
都差点挤出来。
「错了?!」出乎意料,老贺竟然扫了我一眼,「你哪儿错了?!」
我发觉柚子真他妈沉,勒得手疼。
「你牛,全年级二百号人,就你脾气大!啊?逃课还要耍大牌啊!」老贺声
音本就低沉,激动起来简直像黄鼠狼。「了不得啊,」她猛地拽起我的网兜,又
用力甩开:「你牛。」
到了老贺办公室我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一屁股坐下,就让我给辅导员
打电话。辅导员更是个二逼。于是我摇了摇头。
我说:「贺老师,我真的错了。」
老贺打开电脑,不再理我。她翘起二郎腿时,一脚踢在桌楞上,咚的一声响。
我这才发现她裹了条肉色丝袜。继而我注意到她穿着件毛呢包臀裙。这两年
刚流行,中年妇女我真没见几个人穿过,何况是一向老土的贺芳。啊,爱情的魔
力!
如果不是身陷囹圄,我真想即兴赋诗一首。
「活该!」陈瑶埋头喝了口没有羊肉的羊肉汤,眼神亮晶晶的:「那你咋出
来的?」
咋出来的?这就要感谢李阙如了。老贺沏上一壶茶,就玩起了纸牌。刷刷的
发牌声挠得人浑身痒痒。我呆立一旁,也不知杵了多久。不时有人经过,跟老贺
打招呼。我毫不怀疑他们惊讶的眼神——高等教育哪还有训斥学生这一套。然而
毫无办法。我只能盯着老贺的脚,后来是粗腿,再后来是藏在休闲衬衣里的大胸。
终于,老贺不满地砸砸嘴,抬起了头:「我劝你老老实实把辅导员叫来。」
借此机会,我双手捧起网兜,请求敬爱的贺老师允许我把它放到桌子上。老贺哼
了声就又垂下了头:「辅导员不来,你就等着挂科吧。」我只好把柚子抱到怀里,
欣赏起老贺和电脑的纸牌大战。总体来说老贺略胜一筹,但不少牌她打得太臭,
我简直想越俎代庖,痛杀一局。这又引起了老贺的不满,她说:「就没见过你这
么皮的学生!」
这当口李阙如冲了进来。他一头鲜艳的鸡巴毛在跳动中四下飞舞。「啊。」
看见我时他这么说。
老贺说:「你咋来了?」
李阙如搭上我的肩膀:「why can’t i?」
老贺端起茶杯,不再说话。李阙如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扯着嗓子哦了下,也
闭上了嘴。房间里静得有点夸张,我只好咳嗽了一声。老贺放下茶杯:「说吧,
你逃课干啥去了?」
我实话实说。
「我都不敢逃课,你胆子倒不小。」李阙如不知从哪儿拎出来一台笔记本,
也没开机,十指在键盘上嗒嗒作响。
「你消停会儿,」老贺扭扭脸:「电脑别到处乱扔,丢了我可买不起。」
「又没让你买。」李阙如开了机。
「说吧,咋办吧?」老贺冲我仰起脸。
这下我真的无言以对。
「还能咋办?请你撮一顿咯。」李阙如躺到沙发上:「我妈可到现在都没吃
饭,我也没敢给她带。」
「闭嘴行不行!」老贺腾地站起来,掀起一股猛烈的风。我顿时有点羞愧难
当。李阙如也没了音。好半晌她才又坐了下去,长吁口气,声音都有些低缓:
「不叫辅导员也可以,你看这样行不行?」
「这不便宜你啦!」陈瑶在桌下踢我一脚,又操起一个糖油煎饼:「最后一
个,不敢再吃了。」
这可真是便宜我了。
老贺提出一个解决方案,然后假惺惺地征求我的意见。遗憾的是我只能点头
如捣蒜。她的方案是这样的:第一,写一份保证书,其中载明「如再旷课,不计
学分」;第二——「第二,」老贺抿了一口茶:「这节课讲啥,知道吗?」略一
犹豫,我还是摇了摇头。她倒挺淡定:「你就粗浅地论证下物权行为的无因性,
一万字上下,不求多深奥,没问题吧?」
「当然没问题。」在李阙如的蠢笑中我捏了捏网兜里的柚子。临走,老贺又
提醒我一个月内交上来。我如临大赦般感恩戴德。
「天大的好事儿啊,你就专心写论文吧,省得来烦我。」陈瑶满嘴油腻。她
奔放的吃相让人不忍直视。此君酷爱糖油煎饼,以及一切陕西美食。关于前者,
她说她爷爷就是卖煎饼的,那可是平海一绝。但我从未听过他老人家的大名。关
于后者,她说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陕西人,热爱家乡小吃天经地义。她倒真能讲
几句陕西话。
她说的太对了。为表赞同,我一口气闷光了小米粥。
「令堂走了?」。
「没有,吃完带你去见她。」
「不去。」
「咋?」
「说不去就不去。」
「有志气。」
「那当然,」陈瑶满意地擦擦嘴:「走吧?」她终于吃饱了。毫无疑问,我
的遭遇令她胃口大开。
「不来点柚子?」
「切,出去也能吃嘛。」我女朋友甩了甩马尾,露出狡黠而无耻的笑。在她
头顶,李连杰宣布:每个男人都应该有一件柒牌中华立领。
打食堂出来,夕阳西下。晚风吹得每个人的脸都红彤彤的。给母亲打了个电
话,跟她说了我晚一点到,又问她在哪儿呢,「要不随便弄点吃的先垫垫肚子」。
母亲说路上呢,倒不忘叮嘱「把那陈、陈啥也带来」。陈瑶在旁听得直笑,也不
搭茬。我斜眉歪眼地拿胳膊肘拐了拐她,说:「真不行,她还有事儿。」
刚打完电话陈瑶就偎了过来,她说:「让你暖和暖和。」
于是我只好把她搂得紧紧的:「你去哪儿?」
「琴房。」
作为一名信管专业的学生,陈瑶的手风琴搞得不错。据她说,自小学三年级
起她就「背上了这个包袱」。
可以想象,我女朋友正是那种在历次文艺汇演中总会风光亮相以展现我国素
质教育丰硕成果的校园小明星。红绸布打土黄色的墙上耷拉下来,像老天爷垂下
的一根阴毛。沉甸甸的风从操场上掬起一把把黄土,把沉浸在欢乐海洋中的诸位
扬得灰头土脸。当然,它也会伺机抚过小明星的衣领,撩起她轻盈的刘海。之后
在掌声雷动中,她会鞠躬说:「表演结束,谢谢大家。」真是令人绝望。
督促陈瑶练琴的是她温和的父亲。初二那年父亲被判刑后,她便暂时得以解
脱。高中三年,父亲的角色转移到了母亲身上。这位前国家公务人员以一种咄咄
逼人的姿态表达了亏欠已久的母爱。直至陈瑶宣称,她死也不考艺术生。就是这
样,一个夭折的艺术家的故事,稀松平常。关于父母,陈瑶不愿多谈,我也无意
多问。只知道她父亲还没出来,而她母亲在平阳做生意。此外毫无疑问的一点是,
九八年父亲的锒铛入狱在我搞定陈瑶这件事上发挥了一定作用。某种程度上讲,
我们是有过共同经历的人。
然而琴房黑灯瞎火。它位于一处民房的顶楼,冬冷夏热,十分符合自然规律。
每当狂风暴雨时,四周便腾起蒙蒙白雾,让人恍若置身于孤岛之中。这样好
不好,我也说不准。不过有一点,不少女青年会慕名而来倒是真的。犹豫了下,
我们还是拾级而上。刚走出楼梯口,一阵猛烈的摇床声便涌动而来,夹杂着男女
粗重的喘息。我朝陈瑶摊摊手,她便掐了我一把。
*** *** *** ***
至今我弄不懂韩东的第一志愿居然是北航,直到去年暑假,这货回平阳,说
要好好聚聚。除了杨刚,聚会上好多人我不认识,地点是在大学城附近的一所独
门大院里。而这栋院子,就是韩家老宅了。这么说也不准确,事实上,应该叫范
家祖宅更合适。也是那一天,我终于知道了这个神神叨叨家伙的显赫身世。韩父
属于红二代,祖籍江西还是啥的,现任省委副书记、省长,主抓我省全面工作。
以前总听杨刚说,韩父在苏联进过修,「这待遇,在五十年初代可不多见」。接
下来又参加了韩战,还打过对印反击,负过伤,结果拖到三十多岁才成家立室。
而对象则是时任平阳市武装部长范爱国的女儿——范仲丽。记得那天几杯啤酒下
肚,聊起这事儿,韩东说父母的婚姻充满了典型的封建传奇色彩,到底如何传奇,
他没详说,我也不便细问。不过,也正因如此家世,韩父从小就教育儿子要「劳
其心志苦其筋骨」,立志长大后当个空军飞行员,保卫祖国的蓝天疆土。韩母当
然死活不同意,一直对前者的「官僚」作风颇有微词。
后来嘛,后来我只好「靠」了一声,怪他瞒我这么久。而后果就是,这老宅
反正「闲也是闲着」,让我帮忙「照看」一下,直到毕业离开平阳再交回管理权。
「操,」我擂他一拳:「工资工资。」
我当然没要工资。就这样,鄙人摇身一变,莫名其妙成为了某个老宅子的
「管理员」。狗血。夸张。说是照看,其实就是免费借住罢了。而对于这事儿,
跟母亲提起时,她自然也没有反对。她老的观点是:把握好度就行,良师益友嘛,
多点也没啥坏处,「出门在外,朋友同学间相互帮衬是在所难免」。记得去年她
来平阳,我还让她在这小住了几天,而她的评价是「还行」、「总比在外面租房、
酒店宾馆啥的安全」。
赶到范家老宅时已经六点十五分,这是个城中村,地处大学城与小镇之间。
偏是偏了点,重点是安静,空气环境也都还行。「繁华大都市,这样天然的负离
子氧吧可不多见」,母亲如是说。记得那天,母亲忙活了半大个下午,才把这处
远离闹市区的独门院落收拾干净。羞愧地说,除了母亲来平阳那几天,我很少呆
在这里。当然,我也从未带陈瑶来过。至于基于什么心理,我也说不好。也许闲
暇时间我不是在网吧,就在学校阅览室,更多时候则是被大波拖去整他那个狗屁
乐队。
将陈瑶送到学校,我打车往范家老宅赶。距离本就不远,快进城中村时,母
亲打来电话。我说:「妈。」
「你在哪儿?」母亲的声音和暖如故。
我如实相告。
「吃点啥,林林。」
「弄啥我吃啥呗,我马上就到。」
「那行。」
母亲平和的语气总能给我如沐春风的感觉,一瞬间,下午在师太那的郁闷一
扫而空。平阳的老房子大多古色古香,掩映在树荫下的范家老宅,砖木结构,至
今保留着清末民初原貌,与传统民居院落并无二致。
打开门,我刚叫了声妈,母亲就打里屋飘了出来。也许刚洗过澡,那修长莹
白的脖颈,云髻高挽,梳子斜斜的插在云端,像根避雷针。
我不由吸吸鼻子,说:「咋来这么早。」
「要不还得早,」母亲散开盘在一起的秀发,湿漉漉的,清香扑鼻:「在路
上买了点东西。」
「啥东西?不见老同学呢吗。」
「听说这国产电脑牌子还行。」母亲眨眨眼睛,颇有些促狭的味道:「要不
你给妈瞅瞅?」
「啊。」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楞了楞。
「行了,啊啥啊,」她笑笑,说:「给我儿子的,学习用得上。」
「啥牌子?」我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其实我多么想大喊一声「妈,
我爱你」啥的,又觉得这么搞太傻逼,于是挠挠后脑勺,好半晌,我说:「这又
得花多少钱。」说老实话,母亲自从接手评剧团,就一直为钱发愁。按奶奶的话
说,「就一钢镚儿掰八瓣,够那剧团塞牙缝不」、「也就是你妈,死扛到今天」,
「可遭罪」。
「管得宽。」母亲扭身进了厨房:「联想,办公都用这个。」睡裙下左右颠
动的肥白宽臀,神使鬼差地,我突然就想到杨刚说过的交谊舞会。虽然知道不应
该,我眼皮还是剧烈跳动了一下。
「老同学见面,很有气氛吧?」我跟进厨房,有点不死不休的意思。
「喝茶,闲聊呗。再说,都四十多的人了,也没啥好聊的。」
「妈,你那时候一定是校花,追你的不少吧?」我搞不懂为什么要这么说。
果然,母亲白了我一眼:「滚滚滚,……洗你澡去,我要做饭。」
洗漱完毕,坐在沙发上闲来无事,我就鼓捣起了电脑,装上后开机很快,几
十秒吧。软件也装得挺全,QQ、MSN、网际快车、网络蚂蚁、豪杰视频通、
超级解霸、ACDSee等等一项不落。就是拨号慢了点,好一会儿才连上了网,
老宅这片区域只能这样了。
在此期间,查了下电脑配置,奔四550的处理器,1G DDR的内存,
160G的7200转SATA硬盘,128M的ATI X600XT独显,
DVD+RW刻录。而众所周知,这个天骄系列会赠送无线键鼠和家庭影院。当
即我就想试试显示器旁的Hi——Fi音响(其实一看到就有点心痒痒)。颇费
了一番功夫我才用酷狗下载了几首歌。毫无疑问,都是最新最热最流行的网络歌
曲,什么《老鼠爱大米》啦、《两只蝴蝶》啦、《丁香花》啦,犹豫一阵,我选
择了《老鼠爱大米》。伴着肛肛的天籁之音,我打开IE,瞄了会儿新浪体育。
如你所料,一曲快要结束时,眼睛余光却瞟到餐边柜的上层摆着几罐土制葡萄酒,
应该刚放上去不久。我正打算拿出一瓶,母亲把包子端了上来,我说:「妈,你
带来的?」
「你姥爷酿的,要喝啊?」
当然要喝,那晚母亲做了我喜欢的小米粥,包子,凉拌莴笋。包子理所当然
不是韭菜鸡蛋馅儿就是豆沙馅儿,还有地道的鸡蛋疙瘩汤、拍黄瓜。她知道我反
感油煎气味,每次总会从平海带些自家的牛肉酱,卤猪蹄啥的,这次居然带了葡
萄酒。母亲平时不喝酒,但我知道她还是有点酒量的,而且相当不错。给母亲满
上一杯,我说:「欢迎光临寒舍指导生活。」母亲切了声,白我一眼,眼角鱼尾
纹泛出光泽,煞是好看。她头发尚未风干,依旧湿漉漉,连屋里的空气都好像湿
润了许多。更让人难堪的是,每次她不经意间轻舒藕臂夹菜时,白生生地那种母
性隐秘气息,瞬间让我某个部位蠢蠢欲动。望着那明眸皓齿、白皙颈脖,我漂浮
的眼神就顺着滑下去,落在了丰满蓬勃的隆起。
「发啥楞你,」母亲抬头看我一眼:「吃菜啊!」
于是我赶紧低下头,吃菜。好一阵没人说话。
「啥时回平海。」这硬憋出来的一句连我都吓一大蹦。
「咋?刚来就赶老娘走啊。」母亲噗嗤一声,声音不大,却笑得身后的门都
吱吱响,那睡衣下的丰满乳房难免也跟着抖了抖:「傻样!」
这笑对我有莫大冲击力,我红着脸,只好抿了口酒。
几杯酒下肚,母亲也开始面泛潮红。这才四月,天气却热得不像话,可能喝
的又是葡萄酒,她棉质睡衣的领口和胸口都出汗了。虽然是格子纹的,但还是能
隐约看见母亲的白色文胸。我咽了口水,看来姥爷这酒,真不能多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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